她点点头,没有回避这个突如其来的对视。
“是。陛下若不想答,可以不答。”
夙未安静了一会,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许久才给出答案。
“起先或许有过,但后来已甚少念起。”
怎么会呢?
肖南回的内心几乎是下意识便不相信这个答案。
怎会有人不思念自己的亲人?即便是像她这样的孤儿,也时常会幻想起自己那从未谋面过的父母亲。
她不信,他也看了出来,却并不在意。
“孤少时生活在宫外,与人接触甚少,却经常做梦。梦中各色百态人总是如潮水般涌来,而母妃则护在孤身前,挥一挥衣袖便将那些人赶走了。那时孤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以为母妃仍在身边。直至她逝世那天起,孤不再做梦,慢慢便不再想起那些曾出现在梦中的情形,自然也不再念起她。”
一阵雁鸣声从远处传来,雪霁天晴的太阳从云层后探出一点金边来,那点金色穿过斗拱下雕花阑额,投在两人中间的那一方空隙间,将男子的脸照亮了一瞬间。
肖南回呆呆看着,不知是被那张脸还是那束光而吸引。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他方才的那番话十分珍贵。珍贵到她连同此刻周遭的景色也都一并印入脑海深处,想要偷偷藏起来,却又不知该放在何处。
从前她便觉得他身上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雾,好似极北高原之上、常年被云雾笼罩的雪山一般。如今那雾似乎散开了些,她突然发现:原来山就在眼前,近到她反而心生怯意、不敢去丈量。
“孤的母族复姓钟离,但自母妃离世后,这世间已无钟离族人。你可知是为何?”
她茫然摇了摇头,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钟离竟这个名字,似乎原本正是他母妃的名字。
“因为父王在迎娶母妃的当天,便杀尽了母妃的族人,连尚在襁褓的婴儿也没有放过。”
世人只道皇帝生母是个美丽却不详的疯子,却没有人提及过她为何而疯。
她难掩震惊,碰倒了手肘旁放着的药瓶,又手忙脚乱地将它扶起。
她对面的男子没有动,只定定瞧着她的反应,口中似是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
“你说,这样的母妃,是否还会真心爱父王?”
当然不会。
一个声音在肖南回心底脱口而出。
没有人会爱上屠戮自己亲人手足的仇人,这是世间常理。
可是,这世间又唯有一样东西不可用所谓常理去衡量,那便是人情。
她想起那叛逃杀害肖府满门的白允,即便隔着血海深仇,肖准依旧无法对她痛下杀手。
她又想起那日在行宫大殿之上的自己,彷徨、屈辱、受尽折磨。
而他就端坐在王座之上,明知许家父子有意从中挑拨,仍旧借势而为、将她逼上绝路。因为他的一道口谕,她此生都无法再握起弓箭。
按理说,她该恨他、厌弃他、见面便想要杀了他。
可她没有。
她内心有一种复杂的情愫交织在一起,就如她第一次见他时的印象那般矛盾而激烈,久久不能平息。
“陛下还欠我最后一个问题。”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心跳声却在耳鼓内回荡,“那日在天沐河天堑崖壁之上,陛下为何要救我?”
空气安静了片刻,他不答反问。
“那日在焦松行宫大殿之上,你为何要将罪责揽下?”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她无法对肖准见死不救。
即便她已经知道他的心不在她身上,她也无法忍受眼睁睁看他受折磨、被打落尘埃。
她的声音哽在喉咙深处,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尽管已经过去许多日,肩上的伤也已经结痂,但她还是无法面对那种情绪。
”你不必开口回答,只需明白一件事。”
他的声音又近了些,气息吹拂过她的眼睫,像是有什么东西飘飘的落下。
“你的答案便是我的答案。”
这一句,他没有以帝王自称。
这显得他的语气比以往都要轻上不少,可那话语中的深意,却似有千万万般重。
她仿佛看到眼前的那座高山以倾颓之势向她压来,她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终将被埋那方迅速扩大的阴影下,与之融为一体,直至千百年以后天崩地裂、方可自由。
一阵风吹过,炉中最后一点香粉燃尽,青烟却未断,像如有实质的思绪一般缠绕在两人之间。
就在她要承受不住这空气中纠缠反复的情绪时,他终于起身来。
“时辰到了。走吧,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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