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淮却像是很有兴趣,接着问她:“来了多少人?”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今日街上纵马的那些个,约莫有二三十人。听闻秦王派兵搜捕整个清水州,我们云塘镇这边的阵势还算小的,应当过两日便走了吧。”苏燕说着便低下头去,湿冷的发丝垂落在莫淮的腕间,他压低眸子,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比划那块墨蓝的衣料。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能望见她松散的衣襟下白腻的肌肤,胸脯随着呼吸起伏着,像是一团绵软的雪。
窥见衣下风景,莫淮也只是默默将目光别开,神色没有半点异样。
苏燕一无所知地折腾手里的衣料,烛火将她的影子映在墙上,随着微风拂过,影子也微微颤动着。她掰着指头费力地算今日去镇上的收支,一边心疼地说:“这块料子花了快半贯钱,还好今日草药卖得多……”
莫淮面上一片漠然,紧接着又听她轻声细语地说:“等明日我得了空,好替你做一身新衣裳,这块料子我一眼便相中了,你穿上定然极俊俏。”
她说到这里又一顿,随即笑道:“也不对,你这样好看的人,穿什么都俊俏。”
莫淮怔了一下,捏着巾帕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舒展了,唇角也微微弯起。
他曾受万人膜拜敬仰,文人名士的赞文还是谄媚之人的恭维,他从小听到大早已不为所动。可如今面对苏燕用别扭的官话说出的质朴夸赞,他竟心底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感受,说不清是怎样的情绪,但的确不算太差。
“今日劳烦你了,早些就寝吧。”
苏燕住的屋子并不算大,和多数人家一样,卧房便是正厅,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则另有偏房放置。家里多出一个莫淮后她从山上拖了竹子回来,又做了一张简易的竹床留给自己睡,二人的床榻紧挨着,中间隔了一张小桌。起初这样毫无顾忌也是因为他伤得动弹不得,后来习惯了也就懒得再重新布置。只是日后说出去,她的名声只怕好听不到哪儿去。
苏燕的头发已经半干,躺下去后仍感觉冰凉。她听着身旁人平稳的呼吸,不禁去想日后的事。
她为了给莫淮医治,攒下的银钱已经所剩不多了。但还好,他说好了日后要带她一起走,去看繁华的京城,去天底下最好的酒楼。那个时候她也能去寻自己的亲人,再不是孤单一人无依无靠。那个时候,她应该就可以更好地与他相配了……
翌日一早,苏燕做好了早膳,在晨雾缭绕中去割了草回来喂牲畜,又拖了一大桶衣裳去溪水边洗。莫淮捏着粗劣的毛笔,忍着难闻的墨写下书信,苏燕晒好了衣裳,回屋的时候看他神色不耐地盯着分叉的笔尖。
“这只不好用,我改明儿再替你做一支。”反正院子里还栓了只羊羔,尾巴毛扯上一把就好了。
莫淮强忍着烦躁,说道:“不必了,勉强一用。”
他怎会指望一个不会写字的人做支像样的笔,如今秦王来到清水郡,他的部下想必也寻到了消息,离开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村不过是指日可待,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如今回想,这度日如年的六个月都过来了,他只需再忍耐几日,就能彻底从此处脱身……
想到这里,他挂上温柔笑意,说道:“燕娘,你过几日是要再去趟镇里吧……”
一番交代后,苏燕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将信压在了针线筐里。总是留在家中实在无趣,她便询问:“我要去放牛啦,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山地里开了好多花,日头也不晒。”
她眼睛亮盈盈的,显然是想让他同去。从前莫淮因为腿伤要好好休养,一直留在家中不曾出去,加上她住得偏,村子里没人知道她捡了个男人回来。如今马六都瞧见了,必定大肆张扬,她也不用再担心什么名声,总归日后莫淮是要带她走的。
莫淮的腿上已经快好全了,只有走得快了才会有些微微地跛足,再有十天半个月便健朗如初,出门走走也不大要紧。
苏燕又说:“我从集市上买来的旧书你都看完了,留在家中多孤单,这半年你还不曾看过我们的住处,等走后再回想起来岂不是没趣。”
听到这番话,莫淮险些要冷笑出声了。
回想,他为何要回想?这样无能憋屈的日子,他还嫌过得不够吗?能有什么好想的,难以下咽的茶饭还是简陋不堪的屋舍,他仿佛一闭眼闻到的都是牛粪的臭味儿,以及聒噪个没完没了的鸡鸭。
然而他瞥了眼桌子上那些错漏百出,又极为陈旧无趣的话本,心中也实在烦躁,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苏燕心中欢喜,拉着他就朝外走。
观音山脚下是一大片平原,因为多种着庄稼,她通常要将牛赶到半山坡去,中途也顺带采些野菜。
如苏燕所说,正是春光大好的时节,草地绿葱葱一片,中间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白的黄的散落其中,蝴蝶在野地纷飞起伏。
苏燕提着篮子摘野菜,耐心地教莫淮辨认,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敷衍。
春日里的阳光并不晒人,相反这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莫淮养伤的那段日子里几乎足不出户,如今反而有些不适应。他看向一旁的苏燕,她正大喇喇地躺在草地里,抬起手遮住刺目的光,一头墨发被随意地编成了辫子斜在肩侧。
“我就说此处风景独好,比在屋子里闷着要好多了。”她指着那片开得正盛的桃花,语气有些细微的得意。“这桃树是我阿娘栽的,结的桃子可甜了,往后摘给你尝尝。”
莫淮此刻正在为一些事忧心,苏燕看出来了,便问:“你是不是在担心回去以后的事?”
他本不想和她聊起这些事,然而此刻他的确忧心忡忡,秦王已经派人到清水郡了,他还有数不尽的事要处理,后面也不知还有多少麻烦等着他。而这些事苏燕一个村妇又能懂什么,即便是与她说了,她也听不明白。
“叔父在家中颇有威望,我尚且年轻,此番遭了他的毒手,回去以后也不知是否能服众,重新夺回家产。”他想了想,还是换了一个说法告诉她。
苏燕白嫩的脸颊被太阳晒热了,有些微微的泛红,她撑着身子靠近他,笑得有几分傻气。“你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不会输,我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你气度不凡,日后必定是人上人,绝对不会倒在这个槛上的。”
他听到这种评价,有些意外地半眯着眸子,难得露出点真诚的笑意。
“是吗,那便托你吉言了。”
——
山村里一年四季能吃的菜并不多,野菜也被人采摘得所剩无几,苏燕收获不大,便提着篮子摘了一篮辛夷花,说要回去做辛夷花饼给他尝尝。
经过那繁茂花树时,她仰起头,乌黑的发辫就随着动作晃荡,仅有一根洗到发白的桃粉发带系着。莫淮眼眸微沉,伸手摘下一朵辛夷花,温柔细致地替她别在了发间。
她愣了一下,随即就弯起眉眼,毫不扭捏地问他:“好看吗?”
“好看。”他说。
不多时,两人并排往回走,眼看已经快到了,忽听一声呦呵声,苏燕朝一边看去,马六正嬉笑着看他们。
“这样品貌的男人,难怪要藏着掖着。”他不怀好意地讥笑过后,眼神顿时凶恶起来,冲着莫淮喊道:“嘿,你还不知道吧,这小娘子可不是什么干净玩意儿,跟她娘一样从娼窝子里出来的,从小就知道勾引男人,她娘被人睡遍了,她也好不到哪儿……”
话未说完,苏燕已经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猛地砸过去,他闪身躲避不慎掉进了水田中,滚得一身脏污泥水,爬起来骂骂咧咧地又要讥讽苏燕,她却已经拉着莫淮走远了。
换做往日,这些话她都是听惯了的,任马六如何满口污言秽语她都不理会。唯独这次不同,她心底难受得紧,恨不得立刻用泥巴塞住马六的嘴。即便闷不吭声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她也压不住委屈和羞愤,气得眼眶都开始泛红,泪花也聚了起来。
马六胡说八道,苏燕其实已经不在意了,可她在意莫淮。如今让他听到了这些,她满心都是难堪。
遇到马六之前,苏燕还高高兴兴,一路看花看云,连步子都轻快。此刻低着头走得很慢,背影都显得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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