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悄然无声,两人皆是淡漠的,坐在各自的位次上,低头沉吟了各自的事。良久过后,才听到苏老爷子长长一声叹息,道:“当年旧事,你还……记得也是应当的,这些年,也确实是为难你母子俩了。”低头用力地又吸了口烟,老爷子满是风霜的脸上露出几分苦意,即使事过十年,当初的流言蜚语,连他都仍有印象,更不消说是当事人了,“当年,你随佑安回来,虽是得了佑安他娘的允,可毕竟未过族里,又遭了同姓为婚的忌讳,有几户家里也有待嫁待婚的儿女,难免……也确实是过了。”
苏云岫缓慢地浮出缕清浅的笑来,淡淡道:“都过去了这些年,哪还能去翻检什么。不过是忽然间提到这些个,说上一句半句的罢了。”
“你能这般想自然是好的。”苏老爷子点点头,神情忽然有些迟疑,想了会,才试探地问她:“去岁,轩哥儿下科场了?”
提到苏轩,苏云岫脸上的笑意浓郁了几分:“先前他与我商议时,我道是早些经历也好,便允了他过去试试,却没想到竟真上榜了,倒是真真吓了我一跳。”
“轩哥儿如此争气,莫说是你,便是老夫听了也欢喜。听说还是钱塘县的头名?”见她笑着点头应了,苏老爷子把烟杆往桌上一搁,摸着花白稀疏的老山羊胡子,笑叹道,“族里这些年,倒还是你家轩哥儿最争气,那些个猴儿皮实,莫说是这年纪,就连弱冠之年的秀才也就这么几个,还都是勉强上榜的名次,说前程,却比轩哥儿不知差了多少。”
苏云岫连忙谦逊了几句,心里却忖思道,老叔公这话究竟何意?若说是随口夸赞几句,她是万难相信的。可究竟是何事,却真真猜之不透,不由地语锋微转,将话头又拐回了起初的祭田办学之上:“叔公说笑了,澹宁也不过是占了书院夫子的光罢了,若不然哪能有这造化?小辈们不过是年幼,心还未定下来,等收了心哪能不成才的?只是那些个风雅的事儿我也不大懂,所幸这些年倒有些积蓄,若是学堂少了短了些什么,叔公也用不着与我客气,能帮衬的自然是会做的。我虽客居外地,可心里也盼着咱们族里好的,将来他们哥儿几个都一道入官场,也好彼此有个照应不是。当然,这也是我一些个私心,叔公您可千万莫要见笑。”
苏老爷子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活了这把岁数,哪还能看不出她那点子心思,索性挑明了与她说道:“有桩事,前些日子族老们与我说了说,当年确是族里对你不住,可也如你说的这般,骨头断了连着筋,总都是一大家子的人,那些个婆子你也清楚,平日惯爱说道些芝麻蒜皮的,若说起什么坏心却是不会的。”
想起前阵子他因着祭田和办学的事同几位族老们商议,却不想听掌管宗谱的铨哥儿提起苏轩,他们几个这才想起,当初事儿闹得太大,族里对这孤儿寡母的风评也不好,一拖两拖的,苏轩的名分却一直没有录到宗谱上。虽说哥儿姐儿成年了订亲了才入谱的也不少,可这般悬着总不是个事儿,大家商议着便让他寻个时候提一提。
方才说起苏轩,他便留意着了,见苏云岫摆明了不愿深谈,心里更是咯噔了一下,暗暗寻思这莫不是还记恨着呢,连忙道,“也是咱们几个老的年岁长了忘性大,竟忘了把轩哥儿入谱,说来也是惭愧,当初佑安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可他走后,却叫你们母子受了那些个委屈,还带累了轩哥儿,这些年竟一直没能入谱,实在是……”苏老爷子摇头叹了口气,“不过,你们娘俩放心,下回开宗祠时,我一定亲自帮轩哥儿添上,这么好的孩子,是咱们苏家之福,哪能叫他一直在外头漂着?要不然,等过几年见着佑安,老夫也真是没脸再受他一声叔公了。”
话刚起了头,苏云岫便开始沉默,心里乱糟糟的,当初虽说族里确实看不上她们母子俩,风言风语的很是不客气,可她私心里却也真没想过让苏轩入了苏家族谱,虽同是苏姓,可在她心里,孩子是随的母姓,并不是真正的石泉人。当时族里不愿,她心里也不肯,这事儿就一来二便地含糊了过去。可眼下,苏老爷子的意思她也是听分明的,不过是眼看苏轩如此出挑,见猎心喜,想要修复关系,来日也盼着他能多帮衬些族里罢了。
只是,这族谱眼下究竟该不该入,她却有些犯难了。
许是看出了她的为难,苏老爷子倒也没怪她什么,当初佑安他娘便提过入谱的事,是他们几个族老们嫌苏云岫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命格硬,又在佑安刚过了头七生下苏轩,也觉得命数不好,再添上同姓为婚犯了族里忌讳,借年纪尚幼出言推挡了几回,随后他娘也病倒了,不多时便随着儿子去了,这事更是耽搁了下来。
她们婆媳俩关系甚笃,若说苏云岫不知那些个事,苏老爷子是不信的,也正是清楚当初的纠纷,这会儿见她不肯一口应诺下来,心里多的也是叹息,却少有埋怨,只温声劝道:“轩哥儿总是苏家的子孙,你回去与他说说也好,这年纪也不算小了,这事儿你便让孩子自个儿拿主意吧。”
苏云岫点头应下了,说了这么久,苏老爷子的精神也有些不济,两人约好了改日见族老的事情后,便笑着起身告辞了。回到老宅,苏轩正在屋里临帖习字,看到她进来,连忙搁下笔,倒了杯茶给她:“娘,事情聊得如何,可还顺利?孩儿瞧您这脸色,却有些不大好,可是累着了?”
“祭田和办学的事倒没什么,只等来日与族老们议定地儿,便可以找衙门差役过来圈量,至于学堂,等待会我便书信一封,那些事儿我原就不懂,还是等许先生过来了再说。左右不过是撒些银子的事儿,能出什么事端来?”苏云岫接过茶杯小抿了一口,又搁下了,伸手揉了揉眉角额心,叹息着又把族谱的事儿与他说了说,末了,方道,“这事儿,你是如何想的?此等大事,为娘也不愿强逼你,还是得你自个儿想透彻了才好。”复又拿起茶杯饮了几口,略润了润喉,又补充道,“族里这头你不必过于担心,你的事总还早些,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这段时日,族老们要忙的事儿多,也顾不得你这。”
苏轩慎重地点点头:“孩儿明白。”犹豫片刻,忍不住又问,“扬州那头,母亲可有几成胜算?”
苏云岫偏头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咱们这位林大人却偏偏鱼与熊掌都想兼得,你说这世上可有这等好事?”想要将苏轩认回去养在贾敏名下,真不知道该说他天真还是愚蠢,起初听到这提议时她多的是震怒,静下心来想想却是嗤之以鼻,莫说苏轩愿不愿意,难道贾敏就真的能大度贤惠到这田地?若真是那一等一的贤德,当初也不会作下那档子阴毒事,毁人清白,不啻于谋人性命,寻常妇人哪下得了这狠手?她和贾敏之间的恩怨,沉淀了这些年,莫说相安,就连共存怕都是极难的,更不消说其他。
回想那日林如海怒极攻心与她理论的情形,苏云岫唇畔的笑意愈深,微微眯起眸子,只不知现在,这位探花郎可清醒了些,虽说莫须有的罪名不是什么好的,可偶尔背一个倒也无妨,若非他先入为主的认定了,保不准眼下还不一定缓过神来呢。一想到他焦头烂额的两难模样儿,苏云岫便觉得心情甚好,屋外的阳光也甚好,就连平日不大欢喜的族里族外也甚好。
如此笑靥,看得一旁的苏轩心里一颤,母亲这又是在算计人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咔咔,终于把之前关于苏轩身份的诸多问题圆了过来,灯花这单细胞生物,果然不适合这些弯弯道道要动脑筋的东西,实在太挠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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