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军长并没有对这个石牌保卫战中的大功臣客气,满面愠色,十一师也是他的属下,十一师如果丢了脸,那也就是他丢了脸。“胡师长,你是怎么带得兵?战斗还没有打完,你就让他们随欲而为,还在挑水到山上去洗澡?你身为师长,不图进取,而思安逸,便是失职!”他这样大声地教训着。
胡从俊怔了一下,脸上也有了怒容,但是随即却又平静了下来,抬头看了陈长官和郭参谋长一眼,并没有马上回答。
罗达连忙站了出来,向大家陪着笑,一面解释着:“钧座,其实十一师并没有闲着,我们是在……”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胡从俊打断了。胡师长微微一笑,眼睛却胀得通红,对着大家道:“既然长官们对我们十一师的士兵如此观注,那为何不跟着他们上山去看一看,他们到底怎么洗澡呢?”
彭军长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到陈长官点了点头,回头对大家说道:“好,我们就上山去看看十一师的士兵们怎么个洗澡!”说着,当先向山上走去。大家也都跟在他的后面。
此时的石牌,已经是满目疮痍,山上本来建有许多的钢筋混凝土的工事,在几日里的日军飞机狂轰乱炸和对岸炮火的密集倾泻之下,这些工事几乎被移平,便是山上的岩石泥土也被掀翻开来,树木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本来连成一体的坑道也时有掩埋,鸟语花香的山头此时也成了一片废墟。
胡从俊在前引路,大家来到了要塞阵地边上一座平顶的小山,这座小山叫做四方山,那些挑水的士兵们便是把水挑到了这座山顶。
还未走到山顶,天便阴了下来,大家闻到了阵阵的血腥与股股的尸臭,这正是夏季之初,天气炎热,值此大战刚刚过去,所以初时众人并没有在意。可是当走进了山上的树林,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了:只见满地的尸体整齐地排列在那里,这些尸体都穿着国军的军服,虽然破烂,但是却很整洁干净。而这些尸体的脸孔又是如此得年青,他们有的已经失去了腿,有的已经失去了手,有的甚至于身体也剩下了半边,可是他们的脸却非常干净,肯定是有人专门为他们洗过;他们的衣服之所以看不到血污,也是因为被人洗过了。而他们,就是我们的英烈——这些战死在战场上无名的士兵!
直到此时,大家才看到,那队队挑水的士兵们正把挑上来了水倒入山顶**一方丈余长宽的池子,这个池子是由水泥彻成,来到池边,便看到了池内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浴血池!
在这个浴血池的旁边,堆满了那些死去的生命,这些曾经活泼的青年们,此时已然失去了鲜艳,满身的血污,断臂残肢,面目全非。在池中,正有几个老兵,不顾那血腥与尸臭,抱着这些曾经的袍泽兄弟,细心而又悲痛地为他们擦洗着脸、擦洗着身体,就仿佛这些生命还没有逝去,而只是睡熟了。
那池中的水不一会儿便变得血红,他们将水放干净,又换上一池。那些挑水的士兵毫无怨言,将从远处山下挑上来的水全部倒入水池中,又再一次转下山去挑。而那些刚才还在为弟兄擦洗的老兵们却再也忍之不住,爬上池子,跪在边上抱头痛哭起来。于是,另外又几个老兵跳入了池中……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但是所有的人都仿佛不觉,整个山顶除了那几个老兵的号啕,就只听到风吹着树叶的沙沙声。人们一片肃然,没有交头结耳,也没有窃窃私语,大家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这些洗澡的士兵,连记者也忘记了拍照。
陈长官一言不发,彭军长也满面羞愧,他们看到的原来是这么个洗澡,这是活着的士兵们为他们死去的同袍们做最后的内务,哪怕是死,也要留下他们的美丽。
“我只想让我的士兵们走的时候干干净净!”胡从俊说出了这一句话,已然哽咽难言了。
在浴血池的对面不远处朝南的地方,还有许多士兵在挖着坑,不用多想,那是为那些树林里洗净的兄弟们安葬用的。夏天里,尸体腐烂得快,所以必须要早些入土为安。张贤想,这些兄弟,也许来自五湖四海,但他们终是走到了一起,并且一起战死,最后还要合葬在一起,一定不会寂寞了!如果哪一天,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不被孤独地值于某个荒山野岭,与兄弟们葬在一起,那一定也是一种幸福。
张贤突然看到了刘小虎,他被从浴血池里抬了出来,边上的两个兵正在费力地为他穿上那件洗净的军服。他快步走了上去,不由得泪流满面,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自己的中校军服,单腿跪倒在地,将那件已经破烂的军服换下,把自己的衣服亲手穿了上去,穿完了衣服,他又想起了什么,快步来到了胡从俊的面前,问道:“师长,您身上带钱了吗?”
胡从俊愣了愣,一边摸着身上,一边问道:“你要钱做什么?”
“我欠了人家的钱,我要还给他!”
胡从俊从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出一个子来,作为师长,他不需要带钱的。他摇了摇头。郭参谋长却从身上掏出了一打国币递过来,张贤愣了愣,接到手中,向着他敬了个礼,同时保证地道:“我一定会还的!”说着转身跑向刘小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将那打国币塞进了他的衣兜里。
那两个搭过张贤车的女记者,蓦然想起了那日从恩施来的情景,她们也蓦然记起了张贤曾说过的那句话:“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在这场战争中,大概所有军人都会死的。”于是,她们流着泪,将这一幕写进了她们的战地报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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