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络之这一病却是来势汹汹,当天晚上就发起高烧来。她原本只是受了凉,可几个月的担惊受怕,着实亏虚人的精神,于是借着一点小病就发作起来。她大约烧得难受,半夜里自己就醒了,哑着嗓子喊琉璃。琉璃睡在外面屋里,她喊了几声都没有动静,就只好自己起来倒水喝。这水凉凉的,她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只觉丝丝寒意涌了上来,她不觉想起迢迢湖里的水,忽然间一阵头重脚轻,一下子坐倒在一旁的榻椅上。
琉璃模糊听见里屋有声音,就披了衣服进来瞧,只见络之坐在榻椅上,一双眼睛呆呆看着窗外,琉璃连忙去关了窗,叫道:“你要死,发着烧还坐在这里吹风。”络之却道:“我热得很。”琉璃听她声音不对,就那手去探她的头,这一探却是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问她:“你怎么拉,怎么烧成这样?怎么不叫我呢?”问了几声她都不答,琉璃只好把她扶回床上,替她把被子都盖好,自己跑到后面去烧水。
这夜里原本是极静的,琉璃在后院起炉子烧水,自然惊动到了人。姜嬷嬷披散着头发出来骂道:“这三更半夜的闹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琉璃只好道:“姑娘烧得厉害,我要弄点热水。”姜嬷嬷一脸不信,道:“太医不是说没事吗?就喝了几口水,哪里就严重起来了?”琉璃本来就有气,这会就冲口道:“我怎么知道?问你们家主子去,再不然你自己跳下去试试看。”姜嬷嬷立刻凶起一张脸,对她骂道:“死丫头!在我面前横三横四。以后和你主子一样,都不得好死!”琉璃指着她叫道:“你说什么!你嘴巴放干净点!狗仗人势的东西,以为自己有靠山就在这里作威作福。扣咱们伙食,偷咱们的银子,那些古董玉器就叫谁拿去卖拉?你打量我和姑娘都不知道是吧。到底是谁不得好死,你这条老寄生虫!”姜嬷嬷气红了脸,便走上来挥手朝琉璃身上打去,琉璃连忙跳开,姜嬷嬷追不上,就双手叉腰嚷道:“我就是把你们姑娘卖了,也没人会支声,只不定还有人称愿呢!你们是什么东西!只要哪天白家一倒,就立刻一封休书扫地出门。如今还真当起主子来了,一个娇娇贵贵地生起病来,另一个跑来我面前撒泼,明儿我就找个小厮把你这个贱人配掉,我看你这张嘴还怎么说!”说着便又追着要打。
外面闹得厉害,络之这里只模糊听见。她正沉沉得想要睡去,忽听见有声音叫道:“打死你这个小贱人。”她只好再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后院,果然是姜嬷嬷拿着棒子追着琉璃在打,她一手扶着门沿,口里叫道:“琉璃,跟我回房。”琉璃急道:“你出来干什么?怎么衣服都不披件?”姜嬷嬷冷笑道:“少夫人,我在教训奴才,听说您病了,请您回去休息吧。”络之道:“哪有这么晚教训奴才的,再说她是我的奴才,有什么不是等我好了我亲自教训,不用您费神了。”姜嬷嬷一把拉住琉璃道:“话可不是这么说,你的丫头不知检点,半夜里吵吵嚷嚷惊醒了这一院的人,我出来说她,她倒骂起我来,我若不教训她,还能当这里的嬷嬷吗?”琉璃正要说话,络之却给她使了个眼色,一边对姜嬷嬷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的确是她不对,也是我不好,是我要她弄粥给我吃的,没想到扰了您老的清梦,我先给你陪个不是。”姜嬷嬷哼了一声。络之又喝道:“琉璃!”琉璃只好恨恨地说了句:“对不起。”姜嬷嬷又摆起架子,冷笑道:“你要和你主子一样,明白自己的身份,我也不用这么用心教你。”琉璃待要发作,只见络之轻飘飘地站在哪,欲倒不倒,只好忍着气先扶她回去。
这么一折腾,络之的病就越发严重,到了下半夜就说起胡话来。琉璃看了害怕,不停地用热毛巾给她敷脸。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琉璃看她睡着了,就想出门找个大夫,谁知走到西角门却看见门给封了。她此时干着急,想着若回去求那些婆子必然遭白眼,若走大门就更麻烦,一边想一边只好往回走。忽地想起一个人,她此时苦无计量,就转身向东走去。
文抒那的人很少见过琉璃,一听她是那边的人,就拦着不让她进去。她就大叫:“文姨太!文姨太!”文抒没出来,子巽倒走出来了。他认了一会才认出琉璃是谁,便道:“一大清早就大呼小叫,哪里学来的规矩!”琉璃只好将络之的情形说了,末了还道:“请二爷快去请个大夫来瞧瞧。”这时文抒也抱着孩子走出来了。子巽皱眉道:“昨天张老不是说没事吗?”琉璃急道:“若不是病得厉害,我也不会来这里,就二爷快做主请个大夫吧。”文抒看她急成那样,也在一旁催,又道:“我也去瞧瞧吧。”子巽拦道:“你凑什么热闹!”又对琉璃道:“我去看看。”说着令身边的人去请张太医,自己跟着琉璃往仰桐庐那边去了。
子巽是头一次来,琉璃便带着他往里走。屋里静悄悄的,络之还睡着。子巽过去一瞧,看见她两颊烧得通红,鼻息间呼吸急促,就知道病得不轻。子巽转身问道:“这么烧成这样?”琉璃哭道:“我也不知道,昨晚睡前还好好的,半夜里突然就烧起来了。”子巽看到桌上放了好些药材,走过去一看,问她:“你既有药,怎么不熬了给她吃。”琉璃道:“这是家里带来的,只写了个名,我也不知道该煎哪副,若吃坏了岂不更槽!”子巽看了看,就拿了几味药对她道:“先拿这个降温吧,不可再烧下去了。”琉璃连忙接了出去。这边子巽环顾四周,就在榻椅上坐下。
窗前的案上堆得乱七八糟,几本书垫在最下面,画纸,颜料盘,还有横在上面的画笔。子巽过去一看,那些画笔都已经开叉了,笔杆上还溅了很多颜料,可见是她常用的。笔筒里的几支笔倒还很新,看着笔毛来还比案上的几支更有出处。他把笔扔回笔筒,又拿起最下面的几本书,却是些野史小说,有几页好似翻过很多边,有几页却还是新的。一旁的书架上倒插了很多正经书,四书五经,论语孟子,还有一本烈女传,他看了不觉失笑,心想这才像白令璩的女儿,又过去一瞧,才发现上面积了好多灰,可见她从来都不看。他正要退后,忽然脚下一拌,才发现一只白兔正抬着红眼睛瞧着他,子巽险些踩在这一堆白毛上。他不觉暗自思腹这主仆二人平日是怎么过日子的,边想边瞧向络之,却发现她也瞪着眼睛看着他。
子巽慢慢走过去道:“你醒了。”络之凶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动我东西!”子巽坐到床沿,看她眼神飘忽,就问她:“你认得我是谁吗?”络之看了他一眼,就道:“叫你别动我东西。”子巽知她糊涂,就只好噢了一声。半晌,络之又对他道:“去把窗打开!”子巽笑道:“你可真会作死,一点也不用我费心。”一会络之又要起来,子巽只好按住她说:“你还不安分点,你病得很重。”谁知络之却突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乱动,口里大叫:“我要开窗!我要开窗!”子巽便走过去吱呀一声把窗打开,随后又轻轻关上,走回来对她道:“开好了。”络之恩了一声,仿佛心满意足似的,又自己躺下了。子巽过去帮她切脉,口里轻声道:“你要真死了,他们有几个会伤心?我这边倒要落人口舌,只不定还要叫你老爹做文章呢!你想想,你是帮你老爹还是帮我呢?”络之向他翻了个身,把他的手垫在自己的脸下,喃喃地叫了声:“娘。”子巽微笑道:“你是两不相帮吧,那也好。”他想把手抽回,突然络之叫了声:“子离!”子巽一楞,络之又大叫:“琉璃!救命!”子巽知她是为落水之事,只好任由她拉着手又哭又闹,一边又跟哄芳儿似得哄着她。
这里琉璃听到哭闹声赶进来,赶紧拉开络之,对子巽赔笑道:“爷别见怪,她一生病就使性子,今天闹得越发厉害了。”正说着,有一嬷嬷引着张太医进来了。张太医对子巽请了安,就坐下给络之切脉,口中疑道:“昨天不似如此严重,非同小可。”说着连忙开了方子,又说了怎么服,怎么用冰,一一交代。琉璃端着碗药道:“老太医,先服这碗药可否?”接着就把几味药报了,张太医道:“可以,先降温,让夫人服下吧。”又对子巽恭敬道:“这几天老夫都当差,夫人病情若有变,请速通知老夫。”子巽谢了,又命人送了出去。
于是琉璃便喂络之吃药,络之哪里乖乖肯吃,险些把药都弄洒了。子巽就过来扶住她,琉璃这才一口口地喂进去。子巽对她笑道:“你倒防着我。”琉璃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不应该吗。”子巽道:“陪嫁过来的就你一人?”琉璃道是,又说:“谁肯过来?”子巽笑道:“你不是跟来了,你对她倒忠心。”琉璃直望他眼睛道:“那是因为她对我也好,我这个人恩和怨最分明,不会混淆。”子巽道:“我也是。”
络之这一病却病了一个多月,直到半个月后才能下床走动。这中间文抒来看过她两次,有一次还把芳儿也带来了,几个人说说笑笑倒也开心。这一日下雨,琉璃把榻椅移到门廊上,络之便坐着看雨,手里拿着一本书。琉璃过来替她披了件外衣,看她昏昏地要合眼,就把书抽走了。络之却一惊地醒了,琉璃笑道:“你睡会吧,看书伤精神。”络之道:“我不困,这些天睡得不够吗?”她看见雨打在梧桐叶上,滴滴答答又沿着叶尖落下,风一吹,几片焦页就随风舞动。她转身对琉璃道:“今天是几号了?”琉璃捧着盆吊兰出来,答道:“四月初五啊,怎么想起问这个?”络之笑道:“原来我病了这么久,这日子一乏味,就忘了日子了。”琉璃又回屋去捧了几盆花草出来,道:“这几日总下雨,等雨停了,我就扶你出去走走。”接着又笑道:“文姨太倒是个好人,说话也不刻薄,你要闷了,就去请她说说话。”络之却不留心,只看着雨。琉璃便把几盆吊兰挂在门廊上,又把其余的都放廊上的横杆上,又道:“二爷人也不坏,只要别再惹到那个瘟神,咱们的日子就太平了。”络之却回过头来,问道:“谁?”琉璃咳道:“还有谁!”络之低头看着脚边的兰花,道:“他这几日又没来。”琉璃道:“他敢来!上次他来,叫我一顿臭骂赶了回去,他还敢来吗?”络之不语,捧了兰花放在脚上,拿手指卷着叶子,琉璃过来叫道:“这花哪经得住你这么折腾,快给我。”络之轻轻道:“他又不是故意的。”
隔天早上子巽去看东方曜,因而误了朝,午饭也没吃就进宫去了。容素见了他就笑道:“今早你没来真可惜了,你家老三在朝堂上把白公气得差点吐血,谁的面子都不给,我看他还没拜师,已经尽得屈大头的真传了。”子巽道:“他也不小了,做事还是莽撞,我都不知怎么教他。”容素道:“我看他倒很服屈进的样子,才把他交给他,可惜现在屈老在西南收拾烂摊子,没人来治这个炮筒。”子巽道:“舍弟的出言不逊,还请皇上海量。”容素站起来笑道:“子巽,你如今越发客气了,我们三个情如兄弟,有什么量不量的,还是子离比你爽快,从不跟我酸文假醋的。”子巽笑道:“虽如此,君臣之礼还是要守的。”容素道:“得,你是越来越像陈公了。”又看着他道:“子巽,你是不是怪我又放了白令璩?”子巽道:“臣知道自家恩怨与国家大事孰轻孰重,只有时机到了,臣才会讨回公道。”容素笑道:“你明白就好,我有我的难处,我看子离这几天也在怪我,前天我邀他去骑马他也不去,闷闷地只说要回家去,叫人好不扫兴。”子巽皱眉道:“是皇上待他太优容了,他这脾气,早该得一顿教训的。”容素笑道:“屈大头快回来了,他有得受了。”
晚间子巽回到家,曾伯就跑过来道:“爷到主屋里去瞧瞧吧,二少奶奶发了好大的脾气。”子巽就问何事。曾伯道:“好象是为了她的丫头。”子巽道:“琉璃?她怎么了?”曾伯缓缓道:“听说是姜嬷嬷做主,硬给她配了人家。”子巽笑道:“这还了得!”边说边往主屋里走,却见母亲嫂子一干人都在那里,庄嬷嬷也站在后面,脸色不善。
络之正对姜嬷嬷冷笑道:“原来还真是沾亲带故,怪不得你这么大胆子,敢绑我的人入洞房。”她说着看了庄嬷嬷一眼,又道:“我不管今天谁是谁的亲戚,你马上去跟琉璃认错。”姜嬷嬷见众人都在,倒也不怕,只说:“认什么错,她从洞房里逃了出来,我还要背责任呢,以后叫人怎么说我们家的丫头;再说我是她嬷嬷,我就能做主给她配人,二奶奶你也管不着。”络之道:“配给谁?配给人贩子,好给你赚银子吗?你们家好厉害的家训,都是这么调教奴才的。幸好琉璃跑了出来,不然她以后怎么见人!”姜嬷嬷自然有恃无恐,嘿嘿笑道:“二奶奶,琉璃迟早是要配人,不是张家就是李家,这你可做不了主;其实配给谁都不委屈她,她是你们家出来的,你知道民间怎么说吗?他们说白府的人有哪个是干净的......”她还未说完,络之就挥手对她一个巴掌。
络之这一生从未打过人,这一掌挥出去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还有低热,一气之下两颊微红,一双眼睛雪亮。她一眼看到子巽站在门口,就冷笑道:“这一大家子都到齐了。”接着就指着姜嬷嬷道:“你也知道我姓白,我爹是当朝正二品官,我姑妈是先皇皇后,我又是皇上亲指的诰命夫人;你是什么东西!自从我住进来,你就百般刁难,如今越发变本加厉,竟然敢私贩我的丫头,还横加污蔑,我现在就能把你送到督察司审办,不用过问这里任何人。”她一双亮目瞪着子巽,好似这些话要说给他听一样,子巽只默默看着她。姜嬷嬷早一头跪在韩母面前,老泪纵横道:“求老夫人给我做主。”韩母沉声喝道:“是你多事。”接着看了络之一眼,慢慢道:“子巽,把她领回去,我给她闹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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