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离望着仰桐庐里的梧桐树,想起去年夏天的时候自己常常爬上去偷看络之洗澡,后来给她发觉了,她就在厢房的窗户上全挂上帘子,并且嘟着嘴好几天不理他。有一天他故意说:“这么热你挂这么厚的帘子做什么?”她飞红了一张脸,一边咬着唇道:“关你什么事。”一边将他推了出去。子离莞尔一笑,仿佛咀嚼着隔世的幸福,慢慢地走了进去。
琉璃看他进来,吓了一跳,连忙拦着道:“我的爷,你还来做什么?”他道:“我明天就走了,来和她道别。”琉璃看他要往里走,拉着道:“我会和小姐说的。您的这番心意咱们领了,你就放过她,别再来叨扰了。”子离却不听,琉璃急道:“我和爷,你就为她想想吧。你一走落得干净,她可还要在这住一辈子呢!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闲言碎语她如何受得了?闹成这样,你不知道避讳,还亲自跑了来,叫那些人再添油加醋地说出去,这不是要逼死她吗?”子离低了头,站在那里不动了。琉璃哭道:“她的心思我知道。也不知是她没福,还是你没缘,总之是凑不成一对。再容我说句赌气的话,早知今日,当初嫁谁不行呢?反正你们都姓韩。可事到如今,错了的已经错了,想挽回也不能够。一生这样长,谁也不能被谁耽误,人人都在向前走。三爷还有大好前程,若肯放过自己放过她,自有另一番天地。”她一番话发自肺腑,子离的头越发垂下。
琉璃看他没了进去的意思,正松了口气,没想到络之撩起门帘出来微笑道:“三爷来了?”她一出来,子离的眼睛就定在她身上了。她道:“听说你明天就走了?”她看子离不说话,又问:“行头都理好了吗?”她给他看得窘了,越说越快:“你从来就冒冒失失,回去叫人检查一遍,别拉下什么东西,到了荒郊野岭找谁要去!”子离道:“不用检查了,最想要的带不走,带什么都没意思。”他看络之眼底幽光一闪,就上前轻声道:“你没别的话和我说了?”络之别开头道:“没了。”子离咬着牙盯了她好一会,突然叹道:“我们――”他又望了她一眼:“刚才琉璃的话你都听见了?”她轻声道:“听见了。”子离问:“你觉得她说得有理吗?”络之顿了一刹那,子离却觉得隔了漫长的等待才听她说道:“有理。”他听完便转身离开了。
络之依旧站在门廊上,她看着太阳渐渐沉下去,知道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便是咫尺天涯。子巽在身后说道:“进去吧,起风了。”他看她站着不动,便环住她道:“你要恨我多久呢?”络之却道:“他走了也好,在这里他不会快活。”子巽看着夕阳映在她脸上,睫毛下闪闪烁烁,她眼帘一动,一道晶莹就划了下来。子巽沉吟:“你就这么喜欢他?”他看她垂着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就转过她身子朝她脸上吻去,好似要把她脸上的泪吻干净一样。络之给他弄疼了,推着他叫道:“你走开。”他却怒气冲冲地越来越用力,一把抱起她朝屋里走去。她猛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惊道:“你要干什么?”她一个挣扎拉住了桌布,桌上的杯杯碟碟就哗拉拉摔下来。琉璃跑进来道:“怎么了?”子巽脸一沉,喝道:“谁让你进来的?!”络之乘机挣脱了辖制,跳地离他远远的,口里叫道:“你别过来!”子巽依旧瞪着琉璃:“还不出去!”琉璃如何放心得下,踯躅站在那里。子巽冷笑一声,伸手就去拉络之。络之用力一推他,自己却未站稳,重重地摔倒在地。子巽想去扶她,刚伸出手,络之却抄起脚边的瓷器碎片朝他划去。
只听琉璃惊叫一声,他二人倒怔怔地杵在原地。络之看见血一滴一滴落在她白底碎花薄纱裙子上,慢慢地蔓延成一朵朵血花。她抬头看着他,只见他右手虎口上一片鲜红,大拇指与其它四指好似要裂开般。她忽发觉自己还捏着那块瓷片,吓得忙扔了老远。琉璃回过神来,忙跑过来道:“姑爷你没事吗?”子巽却看着络之,过一会微微笑道:“还好你没想杀了我。”琉璃拿了碎布给他止血,只见他虎口这里二寸左右的伤口,血肉模糊。她看他神色无异,也吃不准他心里怎样;又望了一眼络之,却还是坐在地上,失措地看着子巽的手。琉璃只好说:“我去叫人请大夫;再拿水来你姑爷洗洗伤口。”
二人对坐着,子巽笑道:“你还不起来,还想我来拉你?”他看她还坐在地上,便也坐过去。因刚才那番拉扯,她一边的发髻都松了下来,子巽伸手拿下她头上的发簪,她一缩,他道:“我只剩一只手了,你自己理理吧。”络之接了钗,只呆呆地看着。子巽坐在一旁,慢慢拿一手搂住她道:“别闹了,咱们就不能像人家夫妻一样,和和气气过日子吗?”络之听到“夫妻”二字,不觉浑身一颤。他却搂紧了些,又轻声道:“上回原是我喝醉了,是我不对。”他看她落了泪,又道:“只要你别再想着子离,咱们会过得很好,就和全天下的夫妻一样。”他这辈子大约没这么低声下气过,络之些许诧异地看着他。他看了她的眼神,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络之轻轻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犹豫片刻,接着道:“我要不看紧你,你又要去缠着子离了;再说你也不能坏了我们家的名声。”
第二日一早,众人便在城门给子离送行。容素交代了许多话,他看子巽在一旁站着,就对他道:“今日你倒最安静。”子巽笑道:“我说什么他也不会听。”子离因络之的事总对他淡淡的,此刻只说:“哥,我走了。”子巽点点头道:“多写信回来,母亲会想你。”子离恩了一声便翻身上马,对众人作揖道:“走了!”
等护军走远了,容素便对子巽道:“陈公病得很重,太医说不过这两天了,我想先看看他再回宫。”子巽点点头:“我先去张太医那里缝针,再和他一起去陈公那里。”容素皱眉道:“你和子离怎么了?这是他弄的吗?”子巽微笑道:“是他就好了,我们都会好过些。”
容素便一人先到陈府。陈公历来最讲礼数,容素一路走进去,他的子子孙孙都齐刷刷地跪在两旁。他是病得不能动,不然自己一定跪在最前头。容素看着这位叱诧三朝的元老如今躺在薄被之下,形容枯槁,同一般老人无异,不觉心生感慨。陈公睁开眼,模糊道:“皇上,老臣的时辰到了。”容素心中难过,看他想坐起来,便亲身去扶。陈公喘了一口气,眼睛向地上一扫,接着道:“老臣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得个好儿子来替自己尽忠。”地上众人都哭了起来,陈公又道:“你们轮流给皇上磕个头,就都去外面候着。”众人依言行了礼,都慢慢退下。容素道:“朕已下个旨,明儿起让贵妃陪着你。”陈公摇头道:“罢了,她回来还要别人伺候她,省省事吧。”二人顿了一会,陈公又抬起手,容素连忙握住,只听他道:“我这个曾孙女——今后还要皇上多担待。”容素连忙道是,又哽咽道:“明天我就降旨封后,也给你冲冲。”陈公却笑道:“多谢皇上的美意,只怕她担不起。她是给我宠坏了,骄横跋扈,不是做皇后的料。若没有我这把老骨头,大约连宫都入不得。我早知道宫里没人喜欢她,皇上若有此举,只怕要给人说徇私了。”容素道:“谁敢多言。”陈公微笑了一下:“我只求皇上看在我的面子上,今后贵妃——还有我那些不肖子孙——若有卤莽之处,还请皇上从轻发落。”
容素点头应允,忽想起父皇临终时也是心心念念为自己铺路,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陈公咳了一下:“子巽没来吗?”容素道:“没有,他一会就过来。”陈公问:“子离走了。”容素道:“走了。”陈公默然。一会他眼睛看着案几上的烟管,容素知其意,便拿了过来给他吸几口。烟雾缭绕中,陈公突然说道:“白公这次是活不成了。”容素倔强抬起下巴:“我就是要他死。”陈公微笑道:“你与先帝倒像,他年轻时也有这般意气。”容素不语,陈公道:“等你再大些,就会明白世事的复杂;不过白老鬼死就死了吧,原不是什么好人。”他又吸了一口,靠在枕垫上,看着容素道:“你让子巽去审他,想借刀杀人吗?”容素道:“是,也为子巽出口气。我从前就答应他的。”陈公微微冷笑道:“也不知谁借了谁的刀。”他默然一会,叹了一口气:“罢了,我也就不操心了。”容素道:“我知道你一直担心子巽拦权,可他总与我有点交情,我也不觉得他是那样的人。”陈公道:“他是聪明人——太聪明了,所以有些不适合为人臣子。”容素微觉疑惑,陈公又道:“若子离不走,那还好些。”容素笑道:“你不相信子巽,倒相信子离。”陈公道:“子离品性纯良,性格耿直,他虽成不了什么大谋略家,但能叫人放心。”他最后又朝烟管吸了一口,突然大咳起来。容素连忙唤人,陈公拉住他道:“皇上,先皇的临终时和你说的话你要紧记啊。”
容素离了陈府,一路闷闷回到宫中。敏公公看他心情不好,就站得远远的。谁知容素突然道:“李峥嵘不是不见了好几年了吗?怎么突然要死的时候又出来了?”敏公公一时抓不到首尾,赔笑道:“皇上说什么?奴才没听明白。”容素不耐烦道:“就是那个太医,临死前给朕逮到的。”敏公公笑道:“皇上不是派人找了好些年。这叫天网恢恢,总算给玉娘娘一个交代。”容素默然不语。一会又对他喝道:“滚下去,烦死了。”敏公公早一溜烟地出去了。
他满腹心事,第二日一大早下了朝后,就一边脱衣服一边道:“去打听一下蔡宝良住什么地方,朕要见见他。”敏公公忙到是。他人脉最广,没几天就回道:“小的打听到他在长安街住过一段日子,但具体在哪里就琢磨不定了,皇上您再等几天,等奴才打听清楚了就派人带他来。”容素却道:“不必,明日下午朕去看他。”敏公公刚要开口,容素即喝道:“不许多话!也不许告诉谁。”
这长安街是京城一处热闹之地,各类游艺杂耍,饭馆酒楼比比皆是,游客商人络绎不绝,街的尽头还有一处戏园子,晚间瞧锣打鼓地唱起来就更添热闹。容素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如今瞧了这一片繁华似锦,才微微露出笑容。敏公公乘机道:“爷,你瞧那个大块头顶的那缸水,怕是咱们最好的禁军也没如此力气。”容素白他一眼:“这叫杂艺,你懂什么!”二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先时几个禁军还紧跟着,不一会就松了警惕,远远地站着。忽地串出一小孩,猛地撞在容素身上,敏公公连忙拉开那孩子:“哪里来的野孩子!走路横冲直撞的!”他说话时几名禁军已走了过来。容素使了个眼色,对那孩子笑道:“不防事,下次小心点。”那小男孩乖乖道:“恩,谢谢叔叔。”说完就拔腿要走,却突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拦着道:“你走路不小心,不和叔叔道个谦?”
容素寻声望去,只见一妙龄女子,裹在一身红衣之中,眼角含情,嘴角带笑,正似嗔非嗔地看着那孩子。容素就道:“不必了,多谢姑娘好意。”那女子瞟他一眼,轻笑道:“公子是初来乍道吧。”她玉指一勾那孩子的腰带,只见一下子掉出好几个钱袋,其中还有容素那个明黄色绣着龙眼的。敏公公忙一把拾起来,叫道:“好啊,光天化日之下跑出个贼来,竟然在天子脚下犯法,还不叫人拷起来!”那孩子马上“哇”一声哭起来。那女子此时却护着那孩子了,口中讥道:“先生是天外来的吧,这种事天天有,哪里需要如此兴师动众。若非有难处,谁愿意做贼,需要对一个孩子大呼小叫吗?”敏公公奇道:“你这位姑娘倒有意思,这到底是帮谁呢?”那女子又笑了:“什么帮谁?我谁也不帮。你们拿了自己的东西快走吧,这地方不是你们该来的。”她说完打量了容素几眼,又对那孩子说:“下次再让我逮到你偷鸡摸狗,一定告诉你娘!”
那孩子却是欢天喜地跑了。两边四个禁军都看着容素,等他示下。容素却一直望着那红衣女子,一会微笑道:“为何宫里就无这等女子?”敏公公皱眉道:“爷,咱们走吧,正经人家的小姐哪会和贼混在一起?”他做了个手势,一旁禁军不敢再远离,紧紧跟着容素。
他们一行人步入一条胡同,此处却比大街上寂静。容素走到尽头,发现一间小酒纺,抬头一望,却是“蓝铃居”三个字。敏公公道:“奴才听说老蔡常上这来吃酒。”容素点点头,便命人敲门。好一会才有人来开门,来人问:“是吃酒吗?”容素笑道;“是。”他们一行人就被引了进去,小酒馆里已坐了好些人,一丫头打扮的女子道:“你们有眼福,我们家小姐好久没展舞艺了。”她才说完,就听见叮叮当当一阵清脆声,合着音乐一娉婷女子飘然而出,双手拂袖,纤腰微摆,步伐轻灵,摇曳生姿。她朝诸人一笑,妙目一扫,忽地认出了容素,但眼神也只一顿就闪过。这惊弘一瞥却叫容素却好似通了电一般,双目只在她身上流连不愿离去。他耐着性子等她跳完,又等她与别桌的客人应酬完毕,方含笑看她走向自己。蓝丹对他的凝视并不回避,她微微笑道:“公子,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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