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好像是显而易见的。
“嗒,嗒,嗒,嗒。”十九缓步走在落雨回廊中,身边的雨幕中跑过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的脸上的表情,有的焦急,有的惆怅,有的害怕,有的慌乱,但,自己却从来不会露出这些表情,一定很无趣吧?
一定很无趣,自己。
“哗啦!”
远处是木船落江的声音。
这就好,他们很快会离开这里,这样自己便……再没有遗憾了。
只要她想,她的耳朵便能听的很远很远,听到风声雨声,听到木船落水,听到鱼游浅滩……听到师姐是如何的为九霄宫费尽心力,听到弟子们又是如何议论自己这个女魔头。
听到他们是如何的相爱,听到自己又是怎样的卑微。
这就好,一切都会结束,自己也会乖乖的接受惩罚。
解脱吗?算不上,唯一不舍的,只有那个温暖的怀抱。
“呵呵,你是那小子的女人之一?竟然敢回来,那小子又在耍什么花样?”
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船舱前。
眼前的,是九霄宫最有天赋的弟子。
自己本不想,也不该对她出手,但……
打伤她,让她休养一阵吧。
等她好起来,还可以帮衬着师姐管理九霄宫。
自己呢?
好想再见他们一面……
“哗啦……”
这样,就好。
……
“本座在向你问话,你竟不放在心上,当真是胆大之极!”
杜青青不想与那些腌臜平民多做接触,也不想再浪费自己的内力,这里是烟波江最凶险的地方,那小子能逃到哪去?
这猫捉老鼠的游戏,她也享受其中,给予人希望,再让他绝望才是最痛快的报复,不是吗?
最后一股骤风吹起了十九面前的轻纱,两瓣晶莹剔透的嘴唇微微颤动着。
“杜青青。”
她记得九霄宫中每一个人的名字,上至长老护法,下到山下的外门杂役,每一个,都清晰的记在心中。
她怕,怕他们遇到危险的时候,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向旁人打听,问名字,应当是最方便的吧?
十九的世界,简单而纯粹。
九霄宫的弟子如何议论她,孤立她,都没有关系,自己想要保护好她们,就够了。
然而伤害林晨……却是不行的。
杜青青却是不屑的的看着她,“呵呵,以为叫出本座的名字就可以拖延本座了?不过你也真是够可怜的,那两人为了逃命确是将你留了下来,看来你当是个多余的累赘。”
十九思索了一会,先是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
杜青青不解其意,却渐渐地有些不耐烦了,若让那些人走远了,自己追上去还真有些麻烦。
“滚开,你这等蝼蚁,本座连碾死的欲望都没有。”既然这女子被他们派来送死,那便没有了要挟那小子的价值,她也懒得浪费这力气。
她正欲抬脚离开,忽然,却感觉这天地间的风雨都是一滞,转瞬间便要逆转一般。
“聒噪。”
淡然,而霸气。
杜青青正自惊诧,脸上忽而一凉,她下意识的左手覆于脸上,入手的却是一片湿润。
侧目一看,竟是几滴雨水径直穿过了她的护体罡气,打在了她的脸上。
这……这怎么可能!杜青青惊讶的瞪大了双眼。
平息的狂风再度席卷而来的时候,她才终于提起剑,凝视起了眼前的女子。
“你到底是何人!”
对方却没回她,素手轻抬,顿时,阵阵气流带着空中的雨水,形成一道水幕将两人围在了中央,她的衣袖受到气流的牵引,不住的猎猎作响,面前的纱笠疯狂摆动着,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只是在这暗夜中,杜青青仍自没有看清女子的样貌,以及女子背后那渐白的发梢……
“哼,装神弄鬼,待我破了你这怪东西!”
杜青青一开始还有些慌张,可细一探查却没有在眼前之人身上探得半点内力,心里顿时便松了口气,连她师父那样一流顶尖的高手都不可能做到这般无声无息。
“凌霜飞雪!”
杜青青握紧长剑,脚步轻点原地一舞,一道白色剑光便如一圈波浪,向着水幕荡去。
此式却是九霄宫主早年所创,可笑那时的杜青青才刚刚晋入三流,初学此招时,对着那个白发白眉的小妹妹也是满脸亲切喜爱。
现下,却要用这招来……
十九心中却无半点波动,右手微微张开,正对着起招的杜青青,顷刻间,掌中便已经聚集了一团纯白色的荧光,光点不断的在她手边,游移,凝聚,扩散。
将她修长的手掌映的犹如一块洁白的玉石一般,清澈,无暇。
“拳涌!你是荒山教的弟子!”杜青青剑招已出,看着眼前女子的纤手,心下却是不断的颤抖着,她听闻过拳涌这武技,可从来不知道这招可以以掌代拳,还能如此迅速的蓄力……
那女子的手掌前瞬息间聚集的内劲便如一朵不断凝聚的冰凌花,正在不断的收缩,膨胀……等待着绽放的那一刻。
而其中蕴藏的力量,却让杜青青这个年轻一辈最顶尖的高手,也不由的身躯发颤……这种来自灵魂的战栗,让她恼恨……
“莫非是铁山断高正的弟子……不!不可能的,你明明没有半点内力!我不信!我不信!”杜青青混乱的摇着头咬了咬银牙,否定的语言似在质疑十九,却更像是在催眠自己,接着她猛地脚步大开,大喝着,疾步飞身朝十九一剑挥出。
九霄宫的弟子,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不能露怯!这是师父的教诲,她谨记在心。
这凌厉至极的一剑,在十九眼中,却……太慢了,慢的像是轻舞,比刚刚游过船底那只梭鱼,还要更慢上一分。
“毫无长进。”
此刻十九青丝半白,眼中的生气也已经消散大半,周围的一切皆在她的感官范围之内,身边几尺间的空气都开始结霜,飘落,手上的白色光团,竟真的化为了一朵冰凌花,其中的寒气破蕊而出,肆无忌惮的向着四周不断蔓延。
杜青青飞身而至,眼中却已经布满了恐惧,她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此刻就拿捏在面前的女子手中……可她再想逃开,却已经来不及了,这几尺寒霜空间,竟都是她的护体罡气!
然而,就在她以为必死的下一刻。
霜融,花散。
水幕也猛然落地,原来外面的大雨早就已经停了,一轮半圆的月亮,将她手中明晃晃的剑身,镀上了一层清明的光辉。
她的剑,就在自己都惊愕失措的情况下,轻而易举的刺到了那女子的胸前。
“叮!”“嘭!”
长剑应声而断,如此势大力沉的一剑,竟然没有刺入那女子的衣裙,只是将她从船上击飞了出去。
她却一点都不感到好奇……
一种比方才即将身死更深层的恐惧,一遍遍冲击着杜青青,她手持断剑浑身颤栗的站在原地,剑为何连衣裙都刺不破,她当然知道。
那是寒锦……刀枪不入。
女子倒飞而出时,清丽绝世的面容,也映在了杜青青眼中,那洁白如雪的细眉是如此美丽,清纯……
滚。
那是她透过女子纱笠下的口型与毫无感情的眸子得出的命令。
“噗通。”
下一刻,女子被自己内力横贯而过的身体,急速落入江中,顷刻间便消失在了一片汪洋中。
“是……是……宫……宫主……”
那是种来自本能的遵从。
她颤巍巍的冲着江面喃喃着,接着,双目无神,嘴唇哆嗦着飞身离开了。
杜青青不知道宫主为何要放自己一马,拔剑对着宫主,便已是死罪……
浑浑噩噩中,她似乎又听到了什么东西落入江中的声音。
她却不敢回头,用尽了全身的内力,向着岸边冲去。
什么启命……什么弑主……她现在,只想逃。
……
有些冷。
冷?
自己竟然也会感觉冷……
江水很清澈。
十九身体不断的下沉,一头半雪的秀发随着条泛黄的发带,在水中随意的飘洒着,天很暗,她却能够清晰的从这里仰望到天空中美丽的星月。
没想到就算做好了决定,她还是怕了,怕让林晨知道自己是个杀人无数的魔头会嫌弃她。
起码到了最后,自己在他心中只是个想要修习武功的普通女子,这样就够了……
望着满天星斗,十九目光有些迷离,她真的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沉在水中仰望天空,可以看到这么美的景色。
真想……三个人一起……再看一看星空啊。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那些星却只是离她越来越远,远的连轮廓都看不到了……
冷清的夜晚,三人紧紧挨在一起的温暖似乎从未出现过……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哦,原来人在世间最后的游离,是这样的……
释然中,十九眼中流下了一滴眼泪,却在溢出眼眶时,与江水融为了一体。
这是她选择的路,是种逃避,也是种解脱。
不用再承受撕心之痛,不用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孤魂。
不会再成为别人的负担,不会,再打扰他们两个……
这样,就好……
世界陷入黑暗前,十九笑了,笑的很甜,因为她看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好真实,但,怎么会有傻瓜,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来救她这种人呢,她这种人……
哪有资格去贪恋什么。
师父……琼儿,来见你了……
……
“十九!”
林晨急匆匆的赶来,却看到了让他目呲欲裂的一幕。
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响,他理都没理一旁呆愣的杜青青,脱掉外衣毫不犹豫的扑进了水中。
现在任何事情都没有十九来得重要……
他是懂水性的,夜却太黑了。
江水刺骨的寒冷侵蚀着他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但林晨还是咬了咬牙,在漆黑一片的江水中不断的摸索着。
双臂的肌肉有些刺痛,双腿几近麻木,虚弱的身体让他的呼吸变的愈发困难,但,他一刻也不曾停下来。
他不会放弃,他怎能放弃……
片刻后,他潜了上来,在江面上探出了头,浮在水面上四下张望了一眼,这江面倒是平和一片,可方才潜进水下他才知道,这烟波江的暗流到底有多凶猛。
十九会不会被冲到别的地方……
没时间再考虑太多了,机会也许只剩下最后一次……
想着,他面露坚毅,深深的吸了口气,使出最后的力气用力向下沉去。
这次,他要潜到江底……哪怕是赌上性命,无论多少次,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找回他的十九。
……
不知过了多久,胸口的憋闷早已超出了正常人可以承受的范围,林晨的四肢都已经失去了知觉,双腿却还是机械的摆动着,双手漫无目的的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无助的摸索。
他是真真的感觉到了死亡的降临……
但,就好像他自己说的,有些人,有些事,远比生命来得重要。
十九对于他来说,便是如此。
兴许是他的坚持感动了上苍,也许是天怜苦命人,又或许是远方玉娘的祈祷传到了哪路神仙的耳中,正当林晨的意识陷入昏迷之际,一滴区别于周围寒冷的温热水滴,穿过冰冷,越过黑暗,沿着一条似乎是命中注定的轨迹,点到了他的脸上……
十九的一生太过孤苦,林晨也还有他没做完的事,老天爷也觉得这对苦命鸳鸯不该殉情于此。
朝着那个方向挣扎中,林晨拉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感受着这熟悉的触感,他的嘴唇微微勾起,拼尽最后的力气,将对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将嘴中的最后一口气,渡了过去。
十九……活下去……
……
……
……
雨后的烟波江万里无云,虫鸣鸟叫,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一弯似乎被冲洗过的明亮桂月高高悬挂空中,站在开阔的地方便能如白昼时一样,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葛明站在芦苇荡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叹了口气。
他着实有些忧郁,京都的亲戚一脚把他踢了出来,他又不得不跋山涉水前往烟州投靠别的亲戚。
诚然,他是倒霉的,走到半途,他不但迷了路,还正巧赶上瓢泼大雨。
但……他也是幸运的,正因为如此,他才见到了这一生都不曾见过的……绝美景色。
一轮并不圆满的月亮下,是一片波光粼粼中略显平静的江面。
忽的,哗啦的一声,惊动了他的心弦。
一道匹练般的白光,击穿了玉镜似的江面,时间仿佛一下子静止了。
接着,一个白发白眉,身着白裙的女子,怀抱着一个男人从江心飞了出来,一双玉莲未着寸缕,却将溅起的水花全部化为了冰花,那在月光辉映下显得神圣不可侵犯的三寸金莲踏着一朵朵冰花,犹如踩着一道蜿蜒向上的阶梯,向着宛若近在咫尺的月亮飞去。
万籁俱寂,只有仙子踏在冰花上的轻响,犹在耳边。
他已经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凌波仙子会落入湖中,因为她……实在太美了,美的让他失去了一切的思考能力。
然而最让他感叹的,还是仙子低头看向男子的表情……便是他穷尽一生,也从未见到过这等美景。
那满眼的爱意,似乎,诉尽了那位仙子,一生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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