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格雷斯蒂尔大夫走出大街门,驻足整理手套。一抬头,正巧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在街对面的门廊里避风。
在威尼斯,每座门廊都别具一格——停留其间的人,有时也是如此。这个人颇为瘦小,虽明显已是十分落魄,身上纨绔子弟的气息仍然很浓郁。他的穿戴破旧得厉害,显得寒酸,可他为了弥补,已把能擦亮的都擦亮,把擦不亮的也都刷扫过一遍。为了涂白自己一双发黄的旧手套,他往上打了太多的白垩粉,背后的门板上都留下他一个个的小手印子。初看之下,花花公子的标准配置他身上都有——一条长表链、表链上一串印章挂件以及一副长柄眼镜;可若再细看几分,就会发现他戴的根本不是表链,而是一条俗丽的金缎带儿,在他精心安排下,它穿过扣眼垂下来。他表链上的印章挂件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是一串锡制的桃心、十字、圣母护符——意大利小贩给一两法郎就卖的玩意儿。最好瞧的要数他的带柄眼镜——带柄眼镜是一切纨绔子弟的爱物。他们用它嘲弄似的盯着那些穿戴不如他们时髦的人看。这古怪的小矮子估计是觉得没带这件东西就跟没穿衣服似的,于是在本该挂眼镜的地方挂了一只厨房用的大勺子。
格大夫仔细把这些怪现象记在心里,准备当笑料说给朋友听。接着他便想起自己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就是阿什福德,而阿什福德已经不再关心这样的事情了。
突然间,那小矮子出了门廊,走到格大夫面前来。他把头一歪,讲起了英国话:“您是格雷菲尔德大夫吗?”
被他这么一叫,格大夫大吃一惊,并没立即作答。
“您是格雷菲尔德大夫吗?魔法师的朋友?”
“是的,”格大夫道,声音里带着疑问,“不过我姓格雷斯蒂尔,先生,不是格雷菲尔德。”
“给您赔一千遍不是,我亲爱的格大夫!有个蠢蛋通知我的时候把您的姓都搞错了!我真是羞愧难当。我向您保证,这世上我得罪谁也不会去得罪您的!我对医疗事业怀有无限的崇敬!您站在这儿,带着一身为人敷药号脉的医道尊严,心里会问:‘这怪家伙是谁,敢这么当街招呼我,就好像把我当个寻常百姓?’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从伦敦来——从阿什福德先生的朋友那里来。他们听说埃文先生的精神错乱到那个地步,一阵阵发急,自作主张把我派过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哼!”格大夫道,“说实话我还嫌他们不够急呢。我12月初的时候就给他们写过信——那是六个礼拜前了,先生!六个礼拜前了!”
“哦,真是的!太吓人了,不是吗?他们简直是天下最懒惰的家伙!他们满脑子只想自己方便!可您还守在威尼斯——您是魔法师的一位真朋友啊!”他顿了顿,“这话没错,对不对?”他换了种很不一样的口气问,“他除了您就没别的朋友了?”
“哦,还有拜伦勋爵……”格大夫提起话头。
“拜伦!”小矮个大呼一声,“真的吗?我的天!自己疯了,还交了拜伦勋爵这样的朋友!”听他这语气,就好像分不出哪个更可怕,“哦,我亲爱的格大夫,我有一箩筐的问题想问您呢!有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咱们好私聊?”
格大夫寓所的街门就在他们身后,可他对这小矮子的厌恶与时俱增。他虽然急着想帮阿什福德和阿什福德朋友们的忙,却不愿意把这矮子请进家门。于是他叨咕了几句,说什么家中仆人这会儿进城办事去了,再走几条街有家小咖啡厅,不如一起去那里。
小矮子微笑着,一脸的客随主便。
他们往咖啡厅走去,路边就是运河。小矮子在格大夫的右手,离河水最近。他讲着话,格大夫四处张望。格大夫的目光碰巧落在运河上,发现一朵浪花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只有一朵。这现象本身就已经很奇异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是令人意想不到。这朵浪冲他们扑来,漾过了运河的石头沿。在此过程中,浪的形状也变了样;浪花化作手指头,往小矮子的脚边伸来,就好像要把他拖进河里。水一沾着他,他骂了一声便跳开了,却并未发觉有任何异常。于是格大夫什么也没说。
咖啡厅内,是躲避1月里寒湿气的好地方。屋里暖烘烘的,烟气朦胧——也许嫌暗了点儿,可暗也暗得舒服。刷成棕褐色的四壁顶棚因年代久远、烟草熏蒸,颜色已经发黑;可酒瓶子晶莹,白镴酒杯发亮,釉面极光的陶器和镶了金框的镜子闪耀着华彩,又把一切变得喜兴热闹起来。一只浑身潮乎乎、懒洋洋的西班牙小猎狗在炉子前面的方砖地上趴着。格大夫的手杖不小心蹭着了它的耳朵,这畜生晃晃脑袋,打了个喷嚏。
“我必须先警告你,”格大夫等堂倌送上咖啡、白兰地之后才说,“城里关于阿什福德先生的传言什么样的都有。有人说他召来了女巫,用火给自己变了一个仆人。你当然不会相信这一派胡言,但做好思想准备也没有害处。你会发现他变了,变得很惨。强说他没变,就是犯傻。可他心底里没变。他一切高贵的品质和优点都还跟从前一样。在这一点上,我确信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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