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后,男人觉得天空比原先干净不少,飘浮的云也鼓胀多了,像极了自家地里绽放的棉桃和稻田里泛黄的稻穗粒子。稻穗和天上的云怎能一样?男人知道它们不一样,只是他在梦里见着的稻粒子真能变成一团团云朵那么大。他喜得要抱住它们不撒手,可是刚刚抬脚梦就醒了,眼前的稻粒子全都消失。他慌忙起床跑到自家粮缸里揭盖一看,只剩光秃秃的缸底。心里犹如塞进一团荆棘,男人感到刺心的疼。
妹子挑中的小伙叫金宝,个头比妹子还矮了一大截。家人不答应,自己尤其反感他。借着半开玩笑之际,他对着妹子说到:“拔稗子的时候,他要是下了深水田,那个儿还没稗子高!”
妹子顿时拉下脸,也没好气:“金宝还没那锄头把儿高,可俺就是瞧他顺眼!”
男人眼神飘过妹子红扑扑的脸颊,不由得又涌起一阵难受。
记得上次相亲的时候,他见过金宝一家人:家住的远,路难走,与自家隔了好几座大山。金宝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和双胞胎弟弟。听说他父亲死得早,家里穷,大年三十晚上也是糙米芋头饭,平常天连糙米也难见面。还有人说他妈妈在生他俩弟弟的时候没饭吃,饿极了,就抓把喂猪的干糠往嘴里塞。现如今三个男娃都长大成人,都随了母亲,矮墩墩的个子,皮肤黑黢黢,胳膊短短粗,整天眯眯着小眼睛像睁不开似的。金宝见到生人也不知道说话,低着头闷声闷气。
“那就是个三棍子也夯不出一个屁的主,还什么‘金宝’呢?呸!俺看他就是‘破铜’!你不嫌丢人,俺还要老脸!”父亲拍桌子打板凳拒绝婚事,妹子却像中了邪性,一根筋到底,偏他不嫁。
中秋节之前,自家收割稻谷,金宝也赶来帮忙。这回家人更加厌烦他,哥哥说他像算盘珠子,不拨不动,没有一点“眼头活”,即便是眼瞧见饱鼓鼓的稻穗掉在地上,他愣是不知道捡起来。一个没留神,稻穗被他那双烂了边的布鞋硬生生踩进柔软的淤泥里。
父亲赶忙把淤泥里的稻粒子掏出来,也不好当场发作,缓缓叹口气:“小年轻是不知道‘吃大米容易,收稻谷不易啊’!”
第二天他们没让金宝下地,安排他放牛。不冷不热的干爽天,几阵秋风过后,金宝打起了盹。待他睡醒后睁眼一瞧,四周空荡荡,竟不知牛去了哪里。一家人放下地里的活计,着急忙慌到处找牛,直寻到鸡叫三遍以后才把牛平平安安牵回来。稍稍放下心,打算躺下补个混沌觉,可此时东方已经开始发白,全家人匆匆吃过早饭直接下地。
金宝与老人孩子一道看管晾晒的稻谷,已经到了第三天上午。晾晒稻谷是个清闲活,只需要翻翻几次,晒匀晒透,闲时四下瞅瞅,不累筋骨,不费心思。日头移到头顶,老人带着孩子回去洗米做饭,独留金宝一个人呆在开阔的打谷场。不多会,一只饥饿的白公鸡在黄澄澄的稻谷边探头探脑。金宝几次轰赶,公鸡非但不走,反而是越靠越近,尖尖的嘴巴微微张开,几次跃跃欲试。
金宝气不过,狠命扔出手里的竹竿,不偏不倚正击中公鸡的脑袋。公鸡晃了晃身体,咯咯几声,很快倒下不再动弹。晚上一大碗喷香的红烧鸡肉没人动筷子,只有金宝大口小口,筷子没停顿,十足开了一次荤腥。
父亲忍无可忍,待金宝才放下碗筷,便把他送到那条曲曲折折山路上。皎洁的月光笼罩着金宝敦实的背影静静消失在山脚,父亲摇摇头,喃喃自语:“回去吧,俺也不是厌烦你……俺只是心疼闺女。”
秋收完毕,家人迅速在村里给妹子说了亲事,妹子坚决不应,连面也不给见,可对方却认了真,刷房子,打家具,赶着出过年办喜事。
麦粒子撒下地,日子陷入平常,除了偶尔赶大集,多半的时间里,庄稼户就是守着三餐数日子。生活就像村口的河水一样,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日夜流淌。
三个月后的深夜,金宝再次出现在家里。这次他不是坐着,是跪着,依旧不声不响。父亲满脸通红,是气,也是臊。他瞪着披头散发的妹子,微微张开抖动的嘴唇,却说不出任何话来,最中“啪”的一巴掌狠狠落在自己脸上。
妹子被母亲拖进卧房,她也不顾撒花棉袄的布纽扣一个,散一个,嘴里不依不饶:“俺就要嫁给金宝,谁也别拦着!”
母亲暗暗垂泪,“你和金宝在草垛里被亲家逮着,人家还亲自送到门上来,你让俺们一家人的脸往哪搁?”
“谁是你亲家?山里的金宝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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