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大家不敢。
而是陈老板,他自己就是最坏的那个坏人。
他是池子底下最大的那只鳄鱼,笼子中最为凶猛的野兽,这个项目一定是豪哥亲自叮嘱过的。
所以一直都有人盯着,没有人敢乱来。
谁敢偷偷往黑道教父的盘子里伸手?谁敢偷偷在豪哥的眼皮子底下抢食吃?
黑社会是不讲法律,不讲量刑原则,不讲罪责刑相适应的。
你伸了不该伸的手,偷吃他一个橘子,他就会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把你嘎嘣嘎嘣的吃掉——嚼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顾为经想起自己那么努力的想为孤儿院的孩子做点什么,想去为他们带来电力和饮水,却被本地的各种小官僚吃拿卡要。
而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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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本地最大的黑社会,却文雅而体面,戴一副金丝眼镜,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谦和而又有礼貌。
他甚至是缅甸慈善商会的会长,在新闻里谈起话来悲天悯人,光风霁月的不要不要的。
经豪哥的手做的项目,上上下下全都老老实实一幅克己奉公的样子,俨然间,几乎已经是大同社会的模样了。
一般的黑社会卖点粉,收点保护费,他们拿着刀说“交不上钱来就弄死你。”
豪哥随便一抬手就是几个亿的黑钱,见面时,他却拍拍自己的肩膀,对他说:“万能的圣母玛利亚或许真的无所不能,但她既没有帮到这些孩子,也从来没有照亮过这座城市。再这么下去,老百姓要怎么活啊。”
“小顾,如果你真的想画出一幅动人的作品,就请这么构图吧。”
这世界真是tmd黑色幽默。
有些人长的像鬼。
有些鬼,却长的像是圣人。
“古人所说的画皮,我今天算是真的见到了。”顾为经一边笑,他一边说道。
……
“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其色绝丽。”
——蒲松龄《聊斋志异·画皮》
……
豪哥也不生气。
他看上去真的是一幅涵养很好的好好先生的样子。
他站在原地,等顾为经笑完了,这才面色平静的开口:“人不总能活在象牙塔里,有些时候,你越是长大,越是会明白,这个世界规则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
“我昨天打电话,您的秘书告诉我说,您不在国内,如果我选择了放弃顾林,那么……大概等这件事情一结束,陈先生的电话,就突然之间便又能打通了罢。”顾为经说。
“对啊,如果你今天不来西河会馆,而选择去新加坡,那么豪哥依旧还是那个豪哥,陈生林依旧还是原来那个陈生林。我会去新加坡双年展,并买下你的那幅画。”
陈老板笑笑。
“我答应过你,要给一个你不可能拒绝的价格,我连策展人方面都联系好了。我所说的话,从来都是作数的。”
他走进屋内。
一边走,一边说道:“学校里,老师总是会问你,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可出了社会,你才会明白,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是没有意义的,唯一有意义的是事情,是这个世界,让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是对那些生在云端的人说的。而对于生在泥泞里的人来说——”
豪哥迈步走到墙壁边,望着身前所悬挂着那幅《女人的半身像》。
他盯着油画上因为空间的反复重叠而变得扭曲的脸。
“路只有一条,你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力。”
“无论道路的尽头,等待你的是罗马的宝座,还是燃烧着的废墟,你都只能走下去。”
“就像今天,顾为经,你不想来,可你不还是来了么。”
室内的两个人背对着背。
一个面对着书架,一个面对着毕加索的名画,在他们中间的不远处,是金光闪闪的佛像。
四面佛前的小香炉上,那插着的香依然没有烧尽。
三支香火明明暗暗的闪烁,它散发出缥缈的烟雾,仿佛一道朦胧的帘子,分隔在中年人与年轻人之间。
“美好的艺术品无法被评论家所诉说,它自会说话。高贵的灵魂亦无法被尘世所约束,她自会寻找自由。”
陈生林伸出手,轻拍这幅价值至少半亿欧元的名画。
“小顾先生,你不觉得这句话很奇怪么?高贵的灵魂无法被尘世所约束,她自会寻找自由——”
“错了,这话讲的太傲慢了,充斥着那些上流贵族们虚伪的谎言。决定一个是否拥有自由的从来都不是灵魂的高贵与否,不,决定是否拥有自由的是权力。”
“自由是种奢侈品,是要去买的。”
陈生林侧过了头。
“有些人生下来就住在宫殿里,有些人生下来就站在泥地里。而似乎住在宫殿里的人,生生世世永远都应该住在宫殿里,他们注定是优雅的,是高贵的,是体面的。而站在泥地里的人,生生世世都永远注定了要在泥泞里挣扎,他们永远是粗鄙的下三滥,是上不得台面的泥腿子。”
“那些泥腿子也想要有自由!他们也想可以高高在上,他们也想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天空翱翔!去仰光河边看看!那些给欧洲游客抬着滑竿的脚夫,那些每天陪不同的游客睡觉的应召女郎,他们难道不想要自由么?他们难道天生就喜欢抬着别人,被别人骑么?”
“决定一个人是跪着抬着别人,还是被别人抬。是骑别人,还是被别人骑,是否拥有自由的,难道是一个人的灵魂是否高贵么?”
陈生林怒斥道。
“是钱,是权力,仅此而已。”
“我听了这届欧洲美术年会上,那位伊莲娜小姐讲述着关于这句话的故事……听上去真感人,不是么?无数人都热泪迎眶了,可我却不这么想。什么叫被尘世所束缚?不听家里的话的贵族小姐,被抓进去关进地窖里,这就叫被尘世所束缚了么?”
“那这个世界上无数人正在经历的事情算什么!人间炼狱么?”
“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哭,我只想问一问,凭什么?”
“我也很喜欢艺术啊,凭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如果我生下来有永世都花不尽的财富,我也可以很善良,我也可以一辈子只做好事,我也可以挥挥手,就捐个五十亿。可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只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去拿。”
陈生林深深的吐息。
“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凭什么人家伊莲娜家族就能活在全世界的聚光灯下,而凭什么我就是恶贯满盈的那个。她们家的钱是怎么来的?她们家里的钱难道是靠着讲感人的故事,做好事,做出来的?”
“她们家在非洲,几百万英亩面积的土地,马场,庄园,难道都是别人被伊莲娜家族的人格魅力所感染,免费送的。她的祖先的骑兵刀下难道没有沾过无辜者的血?她祖先和克鲁伯一起做钢铁生意的时候,难道发的不是战争财?难道工厂里没有逼死过无辜的童工。”
“这些老欧洲的大贵族们哪一个真的就干净了?哪一个家里堆积如山的金币上没有沾满了鲜血。那位K.小姐,她不听家里话的时候,表现的倒是挺刚烈的。可她花家里钱的时候,晒着太阳仆人伺候着喝下午茶的时候,有想过说不要么?她们这种大贵族人家的千金小姐,在巴黎订的一条裙子花掉的钱,没准就能在殖民地里去买两百个人的命了!”
“家里只是不想让她去画画,只损害了那么小,那么小的一点点‘自由’,故事就被印在了几十万本杂志上,传唱了整整一百年,说要向她致敬,说她是真正高贵的人。而那些在伊莲娜家族发家过程中死掉的人呢?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么?”
陈生林抬起胳膊,推开一边的窗户。
他幽幽的说道。
“他们和我唯一的区别只是发家早,多享受了几个世纪的荣华,只是他们把自己完全洗白了,所以,他们能叫自己——贵族。”
“窃钩者盗,窃国者侯,成者为王败者寇,自古英雄写春秋,无非如是。”
……
顾为经背对着陈生林。
他其实没有多么认真的在听对方的话,他只是思考。
在坐车来西河会馆的路上,他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确认了豪哥就是陈生林,或者陈生林便是豪哥之后,他又想明白了更多的事情。
如今。
顾为经只剩下了最后一件事情,是他迟迟都没有想清楚的了……陈生林的这些话。
不是没有想清楚陈生林这些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而是没有想清楚,陈生林到底为什么要和他讲这些话。
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对方就要抓着自己不放呢?
那天晚上,顾为经给陈生林打电话的时候,他就在心中想过,求求你了,大哥你喜欢我哪点,告诉我,我立刻改还不行么。
这听上去像是玩笑,又不像是玩笑。
豪哥再怎么样,人家也是仰光的教父,正常来说,自己根本就接触不到人家这种层级的人物的。
他不想要豪哥的钱,这世界上想拿豪哥的钱的大艺术家多了去了。
何必非要在自己这棵树上吊死呢?
当豪哥和陈老板,这两个身份合二为一的时候,顾为经心里这种感觉就更加强了。
拜托。
他就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就算能参加新加坡双年展,就算有曹老先生的赏识,在豪哥这路权势人物面前,依旧还是无名小卒。
您不是要洗白自己么?
您不是著名企业家么?
不是说什么跨国军火商留下了1000亿美元量级的资金盘,随便从中抽个一两笔就是天文数字么?
说的对啊,太对了,这些事情难道不才是应该您去忙的么。
毕加索价值几千万欧元的画,就这么随意的摆在烟气缭绕的书房里,看上去这当是寻常。
他陈生林非抓着自己不放,干什么呀?
顾为经都替陈老板觉得这是难以理解的事情,对方分分钟几百万上下的人,何苦整天盯着他看呢。
难道人家的时间不宝贵么?
有病么不是!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好不好,您这种人应该考虑的是去买莫奈、梵高、毕加索,一不开心了,就算是达芬奇,说买也就买了。
他顾为经算老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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