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动一根手指,都是莫大的折磨。
没有精力喂猫。
也没有精力跳舞。
他还是尽力让自己笑了笑,点头说:“好啊,到时候我们回去,我问问管家这里有没有适合跳舞的地方,西河会馆这么大,建筑这么多,估计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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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去,就在现在,就在这里。”
女孩摇摇头,固执的说。
顾为经深深的吸一了口气。
“也行。”他强撑着,“那么就稍微等一会儿,好么,让我缓缓,我想就这么静静的呆上一会儿。别担心,我很好……”
他又想起新加坡的画展,想起胜子小姐,想起酒井太太和爷爷、婶婶。
不过只是两天的时间罢了。
前天的这个时候,顾为经还在那里兴致勃勃,雄心万丈的盘算期待着去新加坡的事情。
不过仅仅48个小时以后。
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遥远,遥远的恍如隔世。
顾为经又用力的摇摇头,把这些让他倦怠,让他疲惫的念头全都赶出脑海。
他不想思考。
“……我只是实在感觉太累了。”
蔻蔻似乎对这个回答,依然不太满意。
想了片刻,她坐到顾为经旁边,两条小腿搭在一起。
女孩轻盈的弯下腰,用手指抽开她脚上运动鞋的系带。
“那你运气不错。”
蔻蔻解开鞋带,把脚尖从鞋子里抽出来,将两只鞋子并拢的收好,放到一边的椅子上。
“我倒是一点都不累,你在这里坐着,我跳舞给你看好了。”
她偏过身,望着顾为经的眼睛说。
——
蔻蔻一步一步走到湖边的木板码头的中心。
她先是侧身拧着眉,用穿着袜子的足尖拇指顶住地面上的木板,做了几个简单的立足和小步跳的动作,似是在热身,又似是在感受脚下码头的坚硬程度和身体的平衡,确定脚趾不会卡进木板间的缝隙中。
然后。
蔻蔻的眉头舒展了开来。
转过身,她面向顾为经,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把身体慢慢的收紧,让骨盆和胸椎都处在完美的中立位置。
“SWANLAKE,第五组曲,OP.20a……”
蔻蔻说道。
顾为经愣了一下,才发现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
“我的手机,就放在你旁边,密码是01563,古典音乐播放器收藏列表里第一个就是。”
她望着顾为经。
蔻蔻的鞋子,手机和钱包刚刚全部都放到他的身边。顾为经闻言拿起了手机,解锁屏幕,点击了“AppleMusic古典乐”的软件。
蔻蔻的收藏夹里,第一支专辑便是《SWANLAKE》。
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顾为经以为,蔻蔻要跳的是一些很闹腾欢快的曲子。
他依稀记得,对方为了今年的玫瑰情人节的舞会,曾练了很久迈克尔·杰克逊的“BeatIt”与太空步。
迪斯科也有可能,蔻蔻和她提过,她很喜欢舞王屈伏塔。
谁知。
她竟然选择了一首这么古典的曲目。
顾为经点击播放,手机扬声器里出现了小提琴悠扬的独奏。
“不是这条。往后,从第六组曲开始,就是开头听上去是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的那个。”
蔻蔻摇摇头,请唱了两句。
“《天鹅湖》芭蕾舞的最后一幕配乐。”
柴可夫斯基笔下《天鹅湖》的第四幕——王子身边的罗特巴特,那位经过伪装的邪恶巫师终于显露出了魔王的本来面目。
他用代表诱惑的黑天鹅化作的女人,引诱王子违背了海誓山盟的承诺。
然后魔王又对美丽而纯洁的公主施以永恒的诅咒,将她和侍女们都束缚进了白天鹅的躯体之中,永世永年的漂泊在湖面之上。
不得解脱。
顾为经对古典音乐的乐章分类、名称标注和各种乐段上复杂的三位数字编号,不是很了解。
他连着播错了两次。
等到了第三次选好了乐曲,手中手机的扬声器里,终与出现了听上去很像蔻蔻给他哼哼的曲调的声音。
“就是这个。”
蔻蔻笑了一下,满意的点点头确认。
“顾为经,给你布置一个任务,从这一条开始,你就按着整个专辑的顺序,一条接着一条的播放下去,OK?”
顾为经答应了。
他把进度条拖动到了最开始,选择了重播。
随着钢琴和弦乐所组成的组曲的声音再一次在湖边响起。
蔻蔻提手,拧身,回眸。
身上碎花连衣裙的裙摆像是旋转的花叶一样骤然舒展而开。
她翩然起舞。
……
蔻蔻小姐的舞跳的很好。
这本是无需多说的事情。
不仅顾为经知道这一点,菲茨国际学校的每一个学生,不管比他们年级更高的还是比他们年级更低的,都知道他们年级有一个舞跳到很好的姑娘,在最近几年的舞会与文艺活动上,次次都大出风头。
烹饪、击剑、网球、陶艺、钢琴、小提琴……如果经常喜欢上课外班,都只学半调子的蔻蔻小姐,她有什么东西是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片刻放弃的东西。
那么就是跳舞了。
纽约芭蕾舞团的创立者和首席,现代芭蕾舞之父乔治·巴兰钦曾对记者说道:“芭蕾舞演员从来不是教出来的,她们是在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大师与传统,在这个行业中固然重要,但是最重要的事情从来都是宗教般的热爱,以及从有天赋的舞蹈者的身体中自然蔓延出的欲望和张力。”
“芭蕾舞不是画画,不是写作或者演奏,芭蕾舞没有文本,没有标准舞谱,没有剧本或者乐谱,只有前辈舞蹈者所留下来的非常散乱手写记录。所以它从不受传统或者过往的约束。”
巴兰钦总是会说。
芭蕾是稍纵即逝的,就像鲜花或者蝴蝶,或许明天我们就会死去,但是当下,我们依然在起舞。
所以。
舞者从她们的身体线条中所天然弥漫出的神意与张力,才是一部舞蹈里最重要的那个部分,才是鲜花的根脉与蝴蝶的羽翼……而非某次旋转,或者脚尖开合有没有达到标准的180度。
既使是像《天鹅湖》这样最经典的古典舞,也必要要有当代年轻人来表现,并呈现出他们天然的模样——
“舞蹈的历史从来不存在于那本书上,而是做为一种浪漫主义精神,存在于舞者身体的天生线条之上。”
梦想着当舞蹈家和剧院台柱子,想的痴心了的疯婆子生出来的女儿,合该是天生的舞者。
蔻蔻学过迪斯科,她还有一点Hip-Hop和爵士的底子。
但她最主要练的还是芭蕾。
她旋转,她用小腿和足尖在虚空中画着圈。
她换脚变位的小跳。
她安然舒缓下腰。
……
女孩的穿着白色袜子的脚尖点在码头的木板上,发出轻盈而结实的声音。
踩踏的脚步声在缥缈的夜里,在广阔的湖面上一圈又一圈的荡漾开,像是虚空中的涟漪。
顾为经以前只是知道蔻蔻擅长跳舞。
当女孩在庞大的寂静中,为他起舞的时候,顾为经才觉得,对方跳的要比自己曾经所以为的还要好。
他不懂芭蕾,也不知道什么是巴兰钦,什么是纽约芭蕾舞团,什么是“身体本源的欲望和张力”。
顾为经对《天鹅湖》的了解仅仅只限于以前在电视机上看过著名《四小天鹅》。
他只是在电视机上随便瞥了两下。
觉得无聊的顾老头,就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拿着摇控器,摇去看他最爱的武侠剧去了。
可顾为经还是觉得蔻蔻跳的好棒。
他看蔻蔻跳舞,就像蔻蔻看他画画,除了“啰啰啰,好棒好棒好棒”也说不出来什么过多的所以然来。
但这也已经够了。
他能感受到蔻蔻的身体所发散出来的美,美这种东西,是无需通过辞藻解说的修饰再呈现到人们的眼前的。
既使顾为经很累,既使豪哥阴郁深沉的目光正在庄园的某一处盯着他,既使他对自己的前途无从挣扎。
可当蔻蔻在他身前,跳舞给他看的时候。
顾为经还是慢慢的望掉了那一切。
这种忘掉和刚刚那种空虚的忘掉,并不一样。
刚刚顾为经被巨大的空虚所包裹,让他只想要沉沉的睡去,再也不醒来。
而现在。
他被蔻蔻的身体所包裹,被巨大的“美”所包裹,让他只想要静静的看,然后起立鼓掌。
顾为经不知道。
1962年10月22日,古巴导弹危机,喜欢演讲的肯尼迪通过电视,向美国民众以及整个苏联发出了战争前的最后通牒。地球的另外一端,美国驻扎苏联的大使馆门前,同样被抗议的民众所包围。
双方的洲际弹道导弹都在瞄准着敌方的国土,海平面下的几十艘核潜艇也都全部进入了发射阵位。
前所未有的核大战随时都有可能一触及发,整个世界都前途叵测,危在旦夕。
可当天晚上。
正恰巧在莫斯科巡演的纽约芭蕾舞团,迈着整齐的步伐登上克里姆林宫大会堂的舞台的时候,随着音乐响起。
他们所预想中的会被狂野的战斗民族冲上舞台殴打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做为现代芭蕾舞的重要故乡。
苏联的民众依然保持了极高的艺术素养,他们整齐的站起身,给纽约的舞者们热烈的鼓了掌。
美就是美。
美本身,它就是一门共通的语言,它跨越了所有民族、族裔和政治主张。
这种美不仅让顾为经想要鼓掌。
它还让顾为经想要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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