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如此?”
人群中的女孩用银质的汤匙轻轻的敲打香槟杯,蜂蜜色泽的酒浆微微摇晃。叮、叮、叮,的轻响压过舞厅里所有嘈杂的喧哗。
“美好的艺术品无法被评论家所诉说,它自会发声。高贵的灵魂亦无法被尘世所约束,她自会寻找自由。”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何为自会寻找自由?”她目光环视四周,向着人群轻声询问道。
仰光西河会馆的巨大华丽庄园里夜色深沉,明月当空的时候。
6.5个时区以外。
同样巨大华丽的伊莲娜庄园里,却刚刚天色擦黑,正是传统的社交晚宴刚刚开始的时分。
宴会厅装潢古雅,却又别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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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是玫瑰色的深红,四周白色的帷幕像脆而薄的雾气,被奥地利山野间夜晚的微风轻柔的撩动。
这里是庄园里的舞厅。
或许十八世纪法国人和俄国人是整个欧洲最爱开派对的一群人,那么奥地利人就是整个欧洲最爱跳舞的一群人。
无论是十八世纪、十九世纪、二十世纪、还是二十一世纪的奥地利人。
都是如此。
英国的贵族们在家里修板球场,法国的贵族们在家里修歌剧厅,俄国的贵族们在家里修芭蕾剧场,而奥地利的巨富家族们,则总是要在家里修几个供年轻人们联谊的交谊舞厅的。
每当要开始举办宴会的时候。
都会是庄园里最为热闹的时节。
一瓶一瓶的葡萄酒被从家族的地下藏酒窖里取出开封,还有成箱成箱装在杨木板条箱里的香槟与杜松子酒。
门前青色的大理石地砖以及身后喷泉边的草坪上,会被各式各样的豪华轿车停满。
基本上都是些深色的奔驰,和天使眼的宝马这样的行政级轿车。
一两辆乍眼的高性能跑车和优雅名贵的老爷车混杂其中。那是些喜欢享受亲自驾驶的乐趣的年轻人和他们同样喜欢驾驶乐趣的父辈们的坐车。
偶尔。
还会有直升飞机从庄园的头顶,擦着建筑低低的飞过,将草坪间上的四季青和女宾们的裙摆一起吹出波浪般的涟漪,然后在远处修建在湖面间的水上听机坪间落下。
穿着黑白二色衬裙的女仆和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仆,在庄园里穿梭不停。
会有一个乐团在庄园中演奏一整夜。
尽管通常是小型的单管编制的乐团,但是单簧管手、双簧管手、长笛手、大小号手,六到八人组成的弦乐组,以及钢琴手……一个都不缺。
男男女女会在这样的旋律中相拥着一直跳下去。
指挥手里的指挥棒不停。
女人们的裙摆翻卷就不停,谁累了就去旁边的自助餐的长桌上取一些西班牙火腿,搭配面包和各种果酒。
仿佛可以一直就这般享乐着、享乐着、直到时间的尽头。
不久前。
安娜的22岁生日聚会结束以后,由于如今只有一位女主人的缘故,这座算上山林和湖泊,占地面积需要要用平方公里而非公顷或者亩来计算的大庄园,难免会显得有一点冷清和寂静。
直到今天。
音乐声响起,灯火重开。
纵然今天召开宴会的名义是纪念老伯爵诞辰一百五十周年,以及重新将老伯爵的青铜雕像安置进伊莲娜家族的庄园之中。
但这种以社会舞会形式所组织起来的活动,当然不可能像是之前的欧洲美术年会一样,拥有那么多井井有条的活动流程和演讲安排。
连专门用来发表演说的演讲台在这样的场合,都显得过于的古板正式了。
刚刚。
做为舞会的开场,伊莲娜小姐代替了乐团的钢琴手,她亲自坐在钢琴边,为大家弹奏了一首莫扎特活泼快活的《土耳其进行曲》。
随着最后一只音符跳跃的落下。
女伯爵用汤勺轻轻敲打放在钢琴琴台上的香槟杯,按照社交礼仪,这个声音响起,就表示宴会的主人要发表致辞了。
男人们,女人们都停下了各自的交谈,安静了下来。
既使此刻正恰巧从一层走向二层的客人,也礼貌的停步,从白色雕花的旋转楼梯的栏杆间望下,看向舞厅前方的钢琴边。
他们都听见了叮、叮、叮的清脆的声音。
既便没有。
当你跟随众人的目光,视线落在钢琴旁女人明慧的迷人的脸上的时候,你也会不自觉的安静下来。
“听上去,这是一个很宽泛而朦胧的说法对吧。我们似乎生命中无时无刻不听到一些类似的话,听上去震撼人心却又似乎没有实质,‘美’啊,‘自由’啊,‘高贵’啊,这些词汇可以毫无阻碍的镶嵌进任何一句格言,散文或者十四行诗之中,然后念过了,听过了,便忘记了。”
伊莲娜小姐偏过头。
她洁白的耳垂上的绿宝石的小缀,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摇晃。
她继续说道:“那么这些话的意义在哪里呢?思考的意义难道只限定于短暂的感受到这些词汇从耳边划过么?评论家在撰写艺术评论的时候,难道仅仅只限定于写下这些宽泛而朦胧的话么?那么——”
“思考的意义在于放弃以前的所思,把真正应该记录的事情记录下来,从喧嚣不已的现实中,唤出幻境和梦。”
有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笑着回答道。
大家好奇的目光看过去。
白发苍然却身材英挺的老先生从人群中露了出来,他穿着体面的驼绒的塔士多里服,脖口处打着一枚黑色的领结,胸前的口袋里则插着一枚叠方整齐的手巾。
却是《油画》杂志社的莱文森·布朗理事长无疑。
不了解内情的人看见布朗爵士,目光带着好奇。
了解内情的人,此刻则目露古怪。
刚刚伊莲娜小姐那明显仅仅只是一个反问句,虽然这不是正式的发言,但伊莲娜小姐做为主人做宴会致辞的时候,即使是一个疑问句,按照社交礼仪,通常也是不需要回答的。
刚刚安娜敲响香槟杯。
用“何为如此?”、“何为自由?”两个问题做为开场的时候,就没有客人在那里自作多情的乱吭声。
倒未必大家回答不出来。
而是这就像马丁·路德·金在台上大声问道:“有人问热心民权运动的人,‘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满足?’”
台下的人只要默默听,等待着活动家挥舞着拳头,喊出那句——只要黑人仍然遭受警察难以形容的野蛮迫害,只要我们在外奔波而疲乏的身躯不能在公路旁的汽车旅馆和城里的旅馆找到住宿之所……只要密西西比仍然有一个黑人不能参加选举,只要纽约有一个黑人认为他投票无济于事,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我们现在并不满足,我们将来也不满足,除非正义和公正犹如江海之波涛,汹涌澎湃,滚滚而来!
然后全场一起热烈鼓掌,高声欢呼就行了。
要是活动家的拳头才抬起来,底下真有愣头青在那里乱搭话。
大家都会非常尴尬的好不好。
现在这个愣头青出现了,竟然是布朗爵士,正常来说,以他的身份,是不会犯这种社会场合上的小错误的。
“过去的历史就像是墓碑,有些思想也是。墓碑记录了我们的过去,我们团聚在墓碑之前,通过墓志铭去追忆,去怀念那些曾经存在过的同伴。”
“我们为此痛苦,为此伤心,也为那些值得骄傲的人而感到骄傲。”
“但墓碑不能定义我们的现在,墓志铭也不能书写活着的人的未来。艺术品绝非是对那些在任何给予的时间里显现的个别存在物的再现,相反它是对物的一般本质的再现。安娜,我们撰写艺术评论的意义也在于此。”
布朗爵士笑笑。
“让我们记住过去,然后勇敢的去迎来未来。诸位,让我们暂时的缅怀过去,然后为未来举杯,致敬未来。”
老绅士轻轻举了举手中的香槟杯。
过去的历史像是墓碑。
这一下。
即使那些不太了解内情的人,或者一开始时,以为伊莲娜小姐和布朗爵士两者间是此前设计好的唱和的人,也目光古怪了起来。
在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场合,做出这样的回答。
这已经不是乱搭话的问题了。
这相当于马丁·路德·金在台上问:“我们何时能满足?”
底下有人回答:“满足啦!满足啦!黑人白人好兄弟一家亲,MakeAmericaGreatAgain!”
这已经从尴尬升级到了搞事情的地步了。
这真是欺负人家伊莲娜小姐腿脚不方便,不会跳起来,追过来打你?
场内有些人皱起了眉头。
有些人却露出了玩味的微笑。
怎么说呢?
这是一个内在含义稍微显得尖锐的回答,但是……布朗爵士的话依然也算得上是一个体面的回答。
算是某种“希腊苏格拉底式街头辩论”的传统。
欧洲的精英阶级们,是很喜欢这种搞这种言语上的机锋的,从他们的学生时代,就有这样的培训。
英式公学里,最牛逼的学生也许是打网球打的牛逼的,划船划船的牛逼的。
而在欧洲大陆,如果谁能在辩论队里大出风头,那么往往就会在学校里大受欢迎,起码,会被学生们认为是校园里最聪明的那个。
要是布朗爵士刚刚冲上去,抽冷子给伊莲娜小姐一剂凶猛的左勾拳。
那他就别想完整的走出去。
管家那里搞不好端着猎枪就冲出来了。
就算布朗爵士本人没事,他也会喜提交际圈中社会性死亡。
但如果他是这样温文而雅的笑着,给她一剂言语上的“左勾拳”。
那么他的行为依然是体面的。
大家只会报以奇怪的微笑。
安娜脸上也带着微笑。
“艺术品绝非是对那些在任何给予的时间里显现的个别存在物的再现,相反它是对物的一般本质的再现。思考的意义在于放弃以前的所思,把真正应该记录的事情记录下来,从喧嚣不已的现实中,唤出幻境和梦。”
她轻轻的鼓了鼓掌。
“说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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