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腮的胡须剔的青光,两抹眉毛细长入鬓,头发乌黑、眼瞳乌黑。鼻梁很高,微微有一点点高加索人式样的大鼻头,半包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
下巴上一条深邃的美人沟。
青年人的长相略微显得有一点点的阴柔,可在众人目光之下,坦坦当当的自信站在那里,很好弥补了这一点。顾盼之间,气质英挺而勃发。
“介意分给我一支酒的时间么?我想给您讲讲我的画。”
伊莲娜小姐盯着对方递过来的酒杯。
“无名小卒。”他直视着伊莲娜小姐的脸,主动自我介绍道,“但无名小卒站在您的身前,更需要勇气。至少我检验过了,这里的香槟蛮不错的。”
安娜思索了片刻。
女人接受了对方的说法。
“谢谢。”她用手托住香槟的底座,没有喝酒,也没有走开,“事先说明,我未必是一个好的听众。”
“您是个挑剔的听众,但您是个好的听众。”年轻人说道,“只有已经完全理解的人,才能学会怎样倾听。”
“这是海德格尔的话。”伊莲娜小姐审视看向对方,“我喜欢海德格尔,这是巧合么?”
“这是智慧。”年轻人笑着说道:“了解评委的喜好,是想要获奖的参赛选手都需要做的事情。了解伊莲娜小姐的喜好,更是如此。我听过一些传闻。”
依旧是讨好。
但至少是有内涵的讨好。
这种毫不遮掩的直白表述,并不让安娜多么反感。
终于。
在不断的无聊客套与寒暄过后,女人在宴会上碰到了第一位稍微有些意思的人了。
安娜浅浅的笑了一下。
起码,这比谈什么讲座之上的名人八卦,更能吸引起伊莲娜小姐的兴趣。
后面不远处看着这一切的崔轩祐先是一怔,一惊,然后心中大喜。
咱儿子就是牛气哈!
他哪里需要自己这个不成气的老爸帮忙引荐呢,人家自己就和伊莲娜小姐搭上了话。他看着四周人们羡慕或者惊讶的眼光,骄傲使得光光的头顶亮的仿佛电灯泡一样。
有些人天生就有一颗大心脏,天生就是为了成为人上人而生的。
看上去崔小明只做了很少的事情。
可当着这么多犹豫的想要搭话又没想好如何上前的名流贵宾的面,走过去,递给伊莲娜家主一支香槟杯。
这种胆略和从容,可不是一般的人能有的。
想到了不知道缩到哪里去的顾为经,崔轩祐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无名小卒大概不是你的名字吧?”安娜问道。
“小明,崔小明。”年轻人念着名字,伸出手去。
崔小明只是艺术圈里刚刚才在本次双年展上正式“出道”的素人,可神态语气自若的似是电影明星在电影镜头前念出“邦德、詹姆斯·邦德”的经典自我介绍。
“你是那个崔小明?”
安娜正在和对方握手,神态不见端倪,心中却愣了一下。
手也在空中停顿了。
“如果展览上没有同名的人,那我就是那个崔小明了。您听说过我,对么?我猜是那幅《新·三身佛》吸引到了您的注意。我可真是荣幸。”
崔小明只以为是安娜在展览上对自己的作品有特别的关注。
他看伊莲娜小姐没有拉自己的手,便顺着话语,玩笑似的微微低头,屈膝,没拿香槟杯的手在空中虚虚的拉了一下不存在的“裙角”,做了一个欧洲旧时的宫廷礼,“不过我不奇怪,美好的艺术品自会发声,这是伊莲娜家族的话,我希望我的那幅作品,替我说了不少好话。”
“告诉您一个秘密,我最得意的其实是我那幅作品的构图,那种倾斜的不稳定性。我是有一天,在柏林的博物馆岛之中,看到比利时艺术大师勒尼·马格利特的作品,才一瞬间萌发了构图的灵感。把原本的正三角形构图调整为了斜三角形。马格利特认为,艺术图像和现实世界之间,存在某种‘游戏’一般的暗示,所谓真实的世界,不过是大脑的构造,真实世界里没有那种东西出在永恒的状态之中,绘画,则是片刻的凝止不动。”
“恰恰因为如此,如何去追寻稳定的不稳定性,正是我绘画这幅作品时的灵感之源……”
崔小明笑着在安娜身前,侃侃而谈。
抄袭是艺术世界的一部分。
但在明面上,抄袭者往往是被所有人所鄙视的。因此,大量双年展都要参展画家提交他们创作过程之中的各种原始记录和草稿构思,来为作品的原创属性背书。
有没有作用两另说,这代表了一种官方态度。
《新·三身佛》,这幅画是如何在自己的脑海中诞生,如何萌发出灵感,又如何在画布上一点点的成为一幅完整的作品,绘画过程中有做了哪些改进。
崔小明和他的父母,早已经有了完整的说辞,谈起来,看上去毫无破绽。
还有什么比《油画》的栏目经理的认可,更能证明自己的才华横溢的呢?对方欣赏那再好不过,就算提出批评意见,也很好。
要是《油画》杂志上,能提到两句他是如何创作出《新·三身佛》的,那直接就能起到一锤定音般的效果。
只要有讨论,有“良性”的批评,都是对他作品的原创属性的背书。
抄袭,是一个人抄了另一个人。嫌疑人抄了受害者。
他的作品是原创的。
那么就算出现有关抄袭的争论,他肯定也不是抄袭的那一方。
伊莲娜小姐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她盯着崔小明笑意盈盈的脸。
“崔小明,他只是一个抄袭者。他抄了顾为经的作品。”女人的耳边,仿佛听到了酒井胜子的声音。
《新·三身佛》与《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
两幅作品伊莲娜小姐都看过了。
是有一点点的相似。
不是内容的相似,他们都采取了东西合壁的绘画路线,但实现这种气质的艺术思路截然不同,崔小明的作品更贴近于印象派的那种西方油画式样绘画路线,顾为经的作品反过来,透视关系更加贴进平面感更强一点的东夏传统国画。
伊莲娜小姐没有看过原始版本的《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在她眼中,摆在狮城双年展展览架上的两幅作品画面内容、思想表达乃至画面构图都截然不同。
但唐克斯能感受到了幅作品若有若无的相似性。
安娜自然也能。
这是一种气质上同源的感觉,就像乔尔乔内和提香就算那些画法不一,构图不一的作品,他们乃至改变了整个西方美术史的威尼斯画派众多画家,追寻起来,作品上都能找到一点点开派祖师贝利尼的感觉。
这种感觉又介于抄袭、借鉴,甚至是单纯的相似的巧合之间。
很是微妙。
伊莲娜小姐当然不会此刻提起酒井胜子的话,这实在是太失礼了,也太不公平了。
以她的身份。
她当众提及抄袭,几乎就会立刻宣判身前的崔小明画展的彻底失败,乃至职业生涯的死亡。
甚至。
退一万步说,就算内里真有“抄袭”的存在,又是谁抄袭了谁呢?
崔小明放言高论,十分自信的模样,看上去不像是抄袭者。顾为经的作品会被挪到偏远处的展台,是不是就是组委会得知了某些不足为外人称道的隐秘信息?
从逻辑上讲,顾为经是那个抄袭者,没准才更合理。
甚至说到画法。
崔小明原原本本的走出了一门属于自己的绘画方式。
而顾为经。
他的画法完成度更高,但骨子里的基础,依旧是在拾人牙慧而已。
然而——
伊莲娜小姐心中就是有一根刺。
换一个场合,换一种情况,她大概真的有兴趣,给身前的年轻人一支香槟的时间,乃至更久,看到那幅《新·三身佛》后她就动了念想去见见崔小明。
可现在。
安娜心里觉得不舒服。
崔小明说:“伊莲娜女士,告诉您,怎么设计中间的佛陀和旁边的金钱女神的透视关系,让我费了很大的一番功夫,最后,是——”
酒井胜子在她的耳边说:“崔小明,他只是一个抄袭者而已,他抄袭了顾为经的作品。”
崔小明说:“关于色彩,我参考了阿富汗群山之间的原始塑像的色彩设计——”
酒井胜子在她的耳边说:“崔小明,他只是一个抄袭者而已,他抄袭了顾为经的作品。”
崔小明举了举酒杯:“我一直认为,阿富汗和新加坡,他们地理位置非常遥远,一个身处内陆,一个身处群山。但他们又有某种相似的特质。路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
酒井胜子在她的耳边说:“崔小明,他只是一个抄袭者而已,他抄袭了顾为经的作品。”
崔小明。
他只是一个抄袭者而已,他抄袭了顾为经的作品。
是酒井胜子的声音太坚定,太阴魂不散,亦或是在心底的最深处,安娜本能的就是无法相信,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那幅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向她讲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抄袭者。
她希望侧耳倾听,却又怎么都无法进入状态,认真的听下去。
“够了!”
突然。
安娜抬起了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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