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6章谁先窥得真相?(上)
安娜的眉间拧了起来。
“被困住了。”她重复的说道。
安娜对男人的断言没有给予回应,也没有看他。
她出神的盯着墙上的招贴画,好像在斑斓多彩的线条中,看到了落入猎人陷阱中,被困住了的野兽。
“被困住了。”
又一次。
她轻轻的说道。
顾为经笑了笑:“听起来,你可能很难立刻就理解我在说什么。”
“困不是一个动词,我指的是一种状态,这种状态不是被有形的绳网所缠绕,而是被无形的东西所缠绕。她想要某种东西,却求而不得,她渴望某种命运,却求而不得。”顾为经做出了更进一步的阐释,“类似梵高。”
“你的意思是困住她的是什么?惊人的贫穷。”女人侧过了头,开口试探。
顾为经想了想,“可能贫穷往往是落魄艺术家生活的主旋律,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两极分化很严重的行业,十九世纪也是一个财富分配两极分化极为严重的世纪……”
“贫穷的女性画家勇敢的追逐梦想,很有话题热度的猜想。”安娜眨了眨眼睛,意有所指。
顾为经想了想,摇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意思是,虽然可能贫穷是很多无名画家生活中的主旋律,这样的猜想也能很大程度上的增加卡拉故事的传奇性。但我还是想说,我们应该要对自己诚实。”
“怎么说?”
“她是女人。”
“女人不能贫穷么?”安娜问道。
“女人当然可以贫穷,但女画家不行,在卡洛尔生活的年代,贫穷的女性几乎是没有机会成画家的。贫穷的男性也很难,但……”
“两百年前,专门的艺术类专高在欧洲社会已经有很多了,但无一例外,它们几乎都不接受女性学生。甚至社会上的公共画室也只接受女性以模特的身份进入,而拒绝她们以艺术创作者的身份进入。”
顾为经回答道。
“有些很底层的男性是能找到学习艺术的方法的,类似受到当地教士的赞助,在画室当帮工,或者比如雷诺阿?他是以东方瓷器店的学徒工的身份进入的艺术世界。这些机会很少也很困难得到,然而它们还是存在的。可我能想到当时女性接受完整的系统的艺术教育方式方法仅仅只有唯一一种——”
“聘请私人家庭教师。”安娜接口。
“是的,家庭教师的费用可不是一笔小的销。而艺术类家庭教育又是最不‘必要’的那种。女孩学会读写,能成丈夫的帮工。学会画画,能做什么?”顾为经摊开了手,“而她能接触到巴黎当时最时兴的艺术思潮,又能来到仰光采风,旅游或者跟随身为官员或商人的父母……我不管那是什么,但我们都要承认,那大概不是普通市民阶级日常能负担的起的生活方式。”
顾为经点点头。
“财富的不公平,困顿的生活是普遍性存在的。这种不公平发生在19世纪大部分的人身上,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但我猜,这种不公平它并没有发生在卡洛尔身上。非要在她身上嵌入这种元素,才是对那些真正曾遭受社会不公平对待的大多数人更大的不公平。没有任何材料或者逻辑能够支持这种观点。就拿目前认为的第一位女性印象派画家玛丽·克萨特小姐来说,她一生战胜了困诸多难里并不包括贫穷本身。她的父亲甚至是美国小有名气的股票债券商,是富裕阶级的一员,只是因为女儿想当个画家,而宣布要和她断绝关系而已。”
“可刚刚你还提到了像是梵高?”
伊莲娜小姐说道。
“能够困住一个人的,有很多种不同的东西。”
顾为经提起茶壶倒水,水珠在杯中激起阵阵的涟漪,“梵高并不像普遍社会印象里那样贫穷,他甚至不像普通的社会印象里那样的不成功。”
梵高不算很富裕,他和马奈这种富哥没啥可比性,也远远不如莫奈这种卖画能卖的修起大庄园的“成功人士”手头优渥。
他也并不是那种穷到无家可归的落魄画家。
他一生都在四处流浪,更多的他充满诗人气质的性格使然,而非生活所迫,不得不流浪。
美好的艺术品自会发声。
从职业发展的角度来说,梵高举枪自杀的那一年,甚至是他生命历程里最辉煌的一年。
“1890年,那年梵高终于开始有了功成名就的影子。”女人知道顾为经话里的意思,她出神的说道,“在那年的早些时候,他的一幅关于葡萄园的印象派风景画,卖出了400法郎的价格,达到了一线大师的身价。而在布鲁塞尔的艺术展上,他的作品被摆在雷诺阿与塞尚旁边。当时最有名的艺术杂志《法国之音》的资深编辑看过了他的画展后说,他的作品的每一道笔触,都是闪烁的水晶……”
她的声音清澈有力,仿佛是把人带回了十九世纪最后一个十年开始的那个春天。
那时法国完完全全是无可质疑的欧洲艺术中心。
光在巴黎一座城市生活着的著名的艺术大师,就能几乎抵的过整个欧洲其他所有城市生活的知名画家的总和。
《法国之音》在当时评论界的地位,几乎就等同于今日的《油画》杂志。
“而就在那年,在生活中的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梵高忽然举枪自杀了。”顾为经做出总结。
在梵高出生的那一年,卡拉祖奶奶第一次在私人教师的陪同下,尝试拿起画笔。
她比梵高年纪大四岁。
在梵高死去的那一年,梵高36岁,卡拉小姐32岁,她比对方早去世八年。
安娜想着。
梵高曾长久的被旧日的艺术规则困住。
卡拉曾长久的被旧日的社会规则所困住。
他们都曾激烈的反抗过,他们也都猝然的离去……
他们都被生命困住了,他们都是生命的缓刑犯人。
“梵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被塑造的态度。卡拉也是。”
“梵高被生活困住了,卡拉也是。”顾为经说道:“人生的束缚无处不在,功成名就没有让梵高感到温暖与幸福。也许金钱上的富足也没有能让卡洛尔感受到温暖与幸福——”
顾为经慢慢的说。
伊莲娜小姐把手账本放在一边,手捧着咖啡杯,静静的听。
女人一手托着托盘,一手握着把手。
眉眼低垂。
咖啡杯的底座在瓷制的托盘表面缓缓的旋转,磨擦声沙沙作响,像是恋人们依偎在一起,彼此互诉衷肠。
他说的真好啊。
每一句话都正中伊莲娜小姐的心底。
这是安娜有史以来,采访的最为开心,最为顺畅的一次采访。
甚至要比采访曹轩那一次,更让安娜感到开心。
采访曹轩的喜悦来自于老人的出现填补了伊莲娜小姐“遇见毕加索”的特殊情感期待。
来自于曹轩完全不同于普通老人的旺盛生命力,以及他眸子里的那种天真无邪的孩子气。
他们在克里姆特故居里的交谈,宛如两个剑术高手之间,迅捷如闪电一般的交锋。
进击。
格档。
你争我夺。
她强硬的逼迫曹轩讲述出真心话,曹轩则强硬的逼迫她全力以赴的倾听。
谁也压制不过谁,剑尖交叠的点在同一处,绽放出如如雨的火,最后在一场竭尽全力的比赛过后,以平局收场,默契的互相欣赏,互相惺惺相惜。
它是强者之间的高水平对抗。
而和顾为经交谈的过程,则反过来,不是对抗,而是共鸣。
来自于她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倾听。
只有完全理解,才能学会倾听。
只有完全理解,才只需要倾听就好了。
一开始伊莲娜小姐还主动的引导着话题,后来她只是做一些细节的补充,再后来,她连细节的补充都不做了,只是静静的听。
顾为经只要起一个开头,她似乎就知道对方接下来想说些什么。
她只要随口提起一件事,顾为经似乎就知道她想要表达些什么。
如果咖啡厅里的交谈也是一场击剑对抗,那么,大概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竞技对抗。
她尚且没有挥剑,对方就已然侧身。
她刚刚动念后退,对方就进步向前。
全场听不到任何一次剑锋交击的清脆金属音,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击中身体得分后兴奋的大喊,只有剑锋如雨般在空中划过的沙沙之声。
挥剑和格挡出自同一个人的身体动作。
同一个人提问。
也由同一个人做出回答。
世界上从来都不曾有过这么奇怪的竞技对抗,所以这就不再是一场竞技对抗,而是像一场排练过千百遍的双人舞蹈。
他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已经交谈过一个又一个的日日夜夜。
安娜心中涌动的喜悦,它是最纯粹的,最本真的,最不含杂质的喜悦。
这也是伊莲娜小姐她有史以来,所经历过的最为心思复杂的对话采访。
他说的可真好啊。
每一句话都正命中伊莲娜小姐的心底,弹出珠玉震颤般的回响。
可……
他又怎么能说的这么好呢?
凭什么?
事情,总得有个原因吧。
想要学会倾听,便需要完完全全的理解。伊莲娜小姐身为《油画》视觉艺术栏目的经理,她比普通的从业者更加能理解——
有些感悟,你是能从艺术鉴赏的角度,在作品中倾听到的。
有些感悟,则是你很难单纯从艺术鉴赏的角度,在作品中完全倾听到的。
就算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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