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把所有的愤懑,所有的火焰,所有的荒谬和对世界的无能为力,都一并通过这个笑容释放出来。
他笑的像是歌德的诗,笑的像是山巅的普罗米修斯。
安娜忽然心中有一点点的不安。
她不懂对方为什么这么笑?
是表达三百万欧元完全满足不了内心的欲壑的被人轻慢的不快,还是表达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这场谈话,对于安娜委实是极为难得的体验。
女人先是难得的开心,然后是难得的心烦意乱。
现在。
面对这个大笑。
伊莲娜小姐又难得的有一点点不知所措。
“你听说过豪哥,或者说陈生林么?他是地下艺术世界非常有权力的造假大亨,据说经手过很多极其大额的虚假艺术品交易,还经常以慷慨的买家、资深的收藏家的身份,出现在世界各地的艺术展上。”顾为经不笑了。
他的声音低沉。
“说下去。”
安娜的眼神变得严肃了起来。
“你认识他?”
豪哥这位造假大亨的老巢和《雷雨天的老教堂》发现的地方就在一个地方,这是让伊莲娜小姐对顾为经的论文真假心存疑虑最主要的原因。
就算已经不是大贵族们可以轻易的决定人生死的年代。
但在艺术世界,敢给伊莲娜家族设下骗局,也得野心足够大,胆子足够大,能力足够大才行。
豪哥是地下艺术品市场里,为数不多的同时符合这些要素的大鳄。
她甚至听说了,对方可能和顾为经之间,有些“什么”。
乃至一种传言说,身前的年轻男人之所以会在狮城双年展上迟到,就是因为和豪哥有些不清不楚的联系。
她想要飞去仰光,一方面是想亲眼看看那座卡洛尔笔下的老教堂,另一方面,就是想亲自确认一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的。
没想到。
她没有提及这么敏感的事情,反倒是顾为经率先提起了这个话题。
“何止认识。”
顾为经笑笑,“我见过他,他曾在书房里告诉我,伊莲娜家族除了比他早发了几个世纪的财,除了比他更有权势,骨子里,和他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完全是一模一样的人,他让我对伊莲娜家族不要有什么美好的想象。他做过的坏事,你们也全部都做过。”
安娜面无表情。
想要激怒她不是一件容易那么的事情。
有一点是不假的,她的家族已经确实坐在欧洲舞台的中央太久太久的时间,她们的对手曾经是俾斯麦或者黎塞留,她是不会和一个造假贩子计较什么的。
“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么?当时我和豪哥脸对着脸,我和他之前的距离,几乎就和现在我们两个之前的距离一模一样。”
顾为经看着安娜。
“我告诉他,他应该要去下地狱。如果世上有地狱,他就要去地狱。如果地狱有十八层,那么他就要去第十八层。若是地狱是东方式,他就要去下油锅。若是地狱是西方式的,他就要泡在汩汩冒着泡的硫黄泉里。”
“我告诉他,勇敢一点,他总要勇敢的去面对自己。”
安娜的腰似乎更直了,她本来就做的很直,现在,她身上那种优雅的闲适感消失了几分。
她不知道这样的对话是否真的发生过。
她也不知道,面对一个黑道大亨,脸对着脸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但顾为经话语的沉着与坚硬,就像刚刚的那个笑容,让伊莲娜小姐下意识的郑重以待。
她尊重这样的沉着与坚硬。
“我接着说——”
“而如果伊莲娜家族和他是一样的人,和他做的是完全一样的事,那么伊莲娜家族也应该要去下地狱与他作伴。”
顾为经看着伊莲娜小姐的眼睛,神情恰如他多日以前,看着豪哥的眼睛。
“对不起。”
“我应该要向豪哥道歉,我当时觉得他那样垂死的黑道恶棍的言辞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我心中对他的表态有几分不屑,我现在发现我搞错了。即使是垂死挣扎的黑道恶棍,某些方面,他的话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我不应该说如果。”
顾为经执拗起来,有一种蛮牛一样的死劲儿。
他能对着豪哥的威胁,面无表情的说出对方应该去下地狱。
他也能对安娜精美巧致的脸,面无表情的说——
“伊莲娜家族应该要下地狱,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和豪哥一样的恶事做尽,但我知道,你们和豪哥一样的虚伪和傲慢,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不管你们在艺术世界的声名是怎么得来的,那都是虚假的东西。”
啪!
安娜一巴掌摔在桌子上。
见鬼!
这家伙的嘴巴怎么能这么恶毒!这位艺术界尊荣而淡漠的冰山公主,总是能三言两语之间,神奇的就被对面的男人给点爆炸了。
太过分了!
真的是太过分了!
他怎么能说出这么过分的话来呢?
安娜刚刚还觉得自己拥有不会在意其他人评价的淡定与从容,此刻却差点把银牙都一并的咬碎。
伊莲娜小姐这辈子就没对谁发过这么大的火,她这辈子也就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
倾刻之间。
安娜的情绪就从难得的不知所措,变为了难得的气愤满满,想要伸出手指,敲爆对面家伙恶毒的大狗头。
“我拒绝你的交易,no、摇头、走出这间咖啡厅……我会用我能做到的一切方式,表达我的拒绝。”
谁知。
顾为经看样子还来劲了,不知死活的搁那里猛猛的为安娜胸中熊熊燃烧的小炉子里添加柴火棒。
“我希望我表达的足够明确,我渴望伊莲娜家族的大门对我关闭,我不会踏足里面一步,我也希望您能信守承诺,不要在哪里一个劲儿的纠缠我。”
“我不喜欢你,我不想要认识你,我不想接受伊莲娜家族的友谊或者金钱。”
“我的话说完了,安娜·伊莲娜女士。”
顾为经顿了顿。
他想起来了什么,又额外补充道:“哦,对了,不过没关系,那枚十字架我会还给你的。不要钱,免费。”
安娜脸色煞白。
她紧紧的抿着嘴唇,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氢气球,马上就要被胸中的气闷充的飞起来!
她真是失心疯了,才会好心好意的找到这个人来聊天。
太可恶了!
“很好,不用你走,我走。”伊莲娜小姐转过轮椅,挥手示意:“侍者,请过来,我们要结账。”
她把自己的银行卡递过去。
“不需要她结账。我们各付各的,她结她的咖啡,我结我的红茶,我和她没有关系。”顾为经也从怀里掏出钱包。
“落魄艺术家没有装大款请客的资格。”
“我不是落魄艺术家。”
“你的衬衫不是这么说的。(注)”安娜终于成功找到了反刺回去的机会,说了一个经典的艺术家穿破衣服的梗,毒舌道:“有一句话,我也刚刚见面的时候,就想告诉你说了。你要是想装梵高,最好就一装到底,你要是想摆阔气,充门面。有钱去买镶钻的金表,不如拿这钱去换件好点的衬衫!小画家!”
毒舌起来从不输阵的安娜终于扳回了一城。
她也不等着旁边的侍者小哥刷卡了,她没换新加坡币,直接从钱包里抽出了一张50欧元的现金,递给对方。
“不用找,多的是小费。”
说罢。
她开着她的小轮椅,转身扬长而去。
顾为经看着女人离开的背影,他沉默了片刻,抬起手腕,看着老杨塞给他的那只金黄金黄的劳力士手表。
他的脸在油光油光的黄金表壳之上,被反射的扭曲变形。
“它是成功男人的象征。”老杨这么多他说。
这难道就是成功所必须要经历的一切么?
顾为经心里想着。
他摘下金表,收进口袋里——
那我宁可不要。
——
五分钟后。
莱佛士酒店的顶层套房里,房门打开的声音响起。
正爬在地板上睡觉的斑点大狗,忽然挣开了眼睛,它昂起下巴,粉乎乎的鼻子在黑暗中晃晃。
咦?
这个气味。
这个气味。
有点不对劲。
“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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