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张了张嘴,始终没说出什么。
邺城说白了,就是一座土石木料构筑的城池罢了,本身造得过大,需要太多兵力防守,周围又无任何险要地势,所谓易攻难守。
从军事角度来说,价值不大。
但从政治角度而言,它又意味着太多。
河北第一名城、运漕枢纽之地、曹魏霸府……
这一桩桩加在上面,让邺城变得举足轻重。
他在这里几年了。
劝课农桑、分地分宅、拉拢豪族、训练兵士,他的次子也出生在这里。
他手下很多将校与邺城豪族联姻。
他甚至打算在这里开办学校,让每个将佐都挑选子侄,送进去读书。
这么多计划,这么多牵绊,岂能说走就走?
一走,多年努力毁于一旦,威望一朝散尽。
一走,他便成为无根之萍,依附他的部落都不一定会再买他账——难道邵勋不能招诱部大、酋帅们吗?
石勒不敢这么小看他。
他总觉得邵勋手段很厉害,说不定就和诸胡首领打成一片,让那些人为他效力。
邺城一丢,他都不知道有几个人还愿意跟随他。
十八骑应该没问题,但底下的兵将呢?
纵有大批人跟随,邵勋不会追击吗?
八月金秋,丰收之季,粟麦遍野,鬼知道他能打到哪里。
这个人,可是把靳准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真的狠,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始终维持一天的路程,让匈奴人心惶惶,不断有人掉队,都不用他杀,自己就散了。
士气,这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东西,不仅仅有军事上的士气,还有政治上的士气。
军事士气没了,军兵离散。
政治士气没了,就像自城北逃走的那几个部大一样,不告而别。
难,难,难,左右为难!
他已经四十一岁了,再出奔流浪,若无外敌还好,但北有王浚、南有邵勋,他几乎没有了自立的可能,也没这个时间了。
平阳天子一纸敕命,就能把他调来调去,即便有老兄弟愿意跟着他走,最终也会被消磨在一场又一场没有意义的战斗上,最终为刘家天子的权势添砖加瓦。
“大王,不能再犹豫了啊。”王阳唉声叹气,道:“邵勋从一开始就打着围困的主意。他七万人马,如何攻五万兵戍守之大城?他现在已经不掩饰了,一旦——”
石勒止住了他后面的话,问道:“如果退守三台,你觉得还有没有转机?”
他没有提外城。经此大败,外城多半守不住了。
不信?
晋军辅兵已经来到了城下。
城头守军在军官的命令下,拈弓搭箭射去——但也仅仅是射箭罢了,真谈不上箭如雨下。
他们的本领很差,本来就没多少人会射箭。
逃回来的人士气低落,还不断向周围人散播着恐慌,而且他们在逃跑途中扔掉了大部分武器,这会别说弓了,一人一杆长矛还是勉强补足的。
石勒觉得,若非他和王阳站在城头,这些惊弓之鸟可能已经跑了。
为今之计,只有罢遣掉这些士气低落的羸兵,挑选精卒退入相对坚固的三台,或许能坚守更长时间。
“大王,若退往三台,邵勋都不用在城外掘壕了,直接进驻邺内,于三台外挖沟筑墙,几天工夫就弄完了。”王阳摇了摇头。
石勒“唔”了一声,仿佛没注意到城上城下越来越猛烈的杀声,只看着远方,凝眉沉思。
王阳也不催他,只默默等待。
在他看来,大胡进了邺城几年后,没以前那么干脆了。
当年在公师藩手下,败了就跑,跑了后就躲起来。风声过后再重新出山,召集人马起事,你能奈我何?
但从流寇变成坐寇后,有了坛坛罐罐,有了所谓的“大志”,想法就多了,也不纯粹了。
“先守城吧。”石勒拍了拍王阳的肩膀,道:“城头你来指挥,我去整顿溃兵。”
王阳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道:“遵命。”
就在此时,有亲兵上来报讯:威远将军刘达在城东劝降,言其被俘后,陈公亲手为其解绑,赐以酒食、锦袍,关怀备至。他受陈公感召,深耻前非,前来劝降。陈公只罪大胡一人,余皆不问,执贼渠首级来降,立受升赏。
石勒、王阳对视一眼,尽皆无语。
刘达是羯部骑将、石勒之妻刘氏从弟,官拜威远将军,比普遍是四品将军的十八骑低一级,但也不可小视,因为他真的有跟脚,有自己的部落,就像晋人士族有部曲庄客一样。
邵勋你还要脸不?玩这一招!
同时,石勒感到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刘达都能降,还有谁是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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