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海潮般地在月光中奔涌,莹白色的月轮像一汪湖泊,数以亿万计的草树大声地呼吸着。
在山浪的波底,宿营地是一条狭窄的江,那些草棚子便是江上的渔船,随着风晃来晃去。
“他们都是无辜的人。”丹吉指着下面的草房子。
没有回话。
“我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是骑士了。”丹吉收回了手指。
依旧没有回话。
“那天,我听到你和弗里克在说话,无意中听到了你的事。”丹吉面色融在月光里,看不清表情,“介意说说你是怎么入狱的吗?”
马德兰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丹吉的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我七岁的时候,隔壁司汤各家的孩子买了一枚教会的护身符,我吵着也要一个,可我家穷,还有弟弟妹妹,买不起。”
孤零零坐着,马德兰像是梦游一般,声音不大,但丹吉却听得真切。
“吵得烦了,老爹把我打了一顿,我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出门玩,见司汤各把护身符挂在窗户上,没有人看着,我就拿了。
当我老爹阿母看到我手中那个护身符后……哈哈,我这辈子都没挨过那么重的打。
他们告诉我说,想要什么东西,就自己去挣,用自己的双手。”
马德兰从领口提出了一枚护符,那护符被发黑的白银包裹,看不清守护圣人的脸庞。
“这是圣乔治,传说中屠龙的圣乔治。”朝丹吉晃了晃手中的护符,马德兰轻笑一声,“认不出来吧,我也认不出。
所以我阿母给我的时候,我气得要死,觉得半点比不上司汤各,就把它扔了。
老爹又把我打了一顿,他跑到泥坑里找了半宿,找了回来。”
马德兰的声音平静如月色,在夜风中回荡。
“我晚上哭,不服气,阿母说,老爹给人修屋顶的休憩时间,并不休息,而是去路边找白色的石子,用凿子凿出形状。
阿母去给市民烧火做饭闲暇,就借火熔炼银币,镶在石像上。
凿得不好就要重新找,镶得不好就要重新熔。
一年的时间,他们只用一枚第纳尔,弄出了这个圣像,一第纳尔买不到这样漂亮的护身符。”
和他当初第一次握到那护符相比,这护符在他手心小了很多。
那沾满泥土的纤细手指,已经是粗壮的黑色大手。
指腹划过圣乔治看不清的脸,马德兰对着它说:“阿母说,这个护符丑,但却是阿爹阿母一点点攒出来的,把这个护符挂着,阿爹阿母和圣乔治都会在我身边保护我。”
静谧的风将月光吹得跟房子一起摇摇晃晃,护符上的圣乔治张开双臂,好像要拥抱马德兰。
“我戴着这个护符,再也没偷过东西,我进了一间面包房,从打杂干到了劳工,从劳工干到了契约工,从契约工干到了学徒。
我学烘焙快得出奇,我的新配方烤出的白乳酪面包又香又软,我的师傅告诉我,最多两年,我就能出师了。
那段时间,老爹和阿母好高兴啊,我们家要出一个面包师了。
我也好高兴啊,所以在我生日那天,我问大师傅,能不能将面包房发霉的面包带回家,我问过他了,我问过他了!
他说,你带回去吧,算是给你的奖励。
第二天,我因为偷面包被捕入狱,我看着老爹和阿母的眼睛,就和火烧一样。”
风吹过山谷,发出了呼呼的声音,河谷里除了这个声音,便再没别的声音。
丹吉轻声问道:“后来呢?”
“本来我会被判无罪的,有物证和目击者,他们是眼睁睁见到我在面包师傅面前拿走的发霉面包。
然后,一名骑士和面包师傅走进了法庭,他们交谈了三到四句话。
我被判了十二年。
我入狱后第两年,我父亲爱上了酗酒,失足摔断了脖子。
入狱后第四年,我的母亲不堪周围人的非议,假装掉到河里,自杀了。
我逃了出来,想最后见一面阿母,但阿母因为是自杀,被葬在了乱坟岗。
我找不到阿母了,所有的墓碑都塌了,她的尸骨和其他人混在一起,我分不出来。”
丹吉连粗重的呼吸声都没有了。
“教会的神甫说,超凡是神的恩赐,他们又说,神是仁慈。
超凡者都是高尚的人,他们为何不为我伸张正义?他们为何反而要助恶为虐?”
时间在马德兰问出口之后,仿佛停了一两秒。
丹吉将代表骑士的长剑横在膝盖上,右手抓在剑鞘上,那剑鞘微微颤抖:“总有一天,你一定能洗清冤屈。”
马德兰握紧了胸口的护符,口中喃喃自语地念叨着:“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家人都已经死了,他们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我都是一个小偷。”
丹吉勉强笑道:“那个骑士他,他不遵骑士道,他,他算不得是一个骑士……”
“骑士,骑士……”马德兰还是低着头,右手手心的护符吊坠却越握越紧,声音从低沉到高昂。
最后,他绷直了身体,从岩石上弹起,似是想要吼叫出来。
但最后出了口,不知为何,却只剩干枯沙哑的细微声音:“我没有偷面包……”
说完,他失了魂一般呆立着。
站了好久,他才将护符塞入了领口,一言不发地朝着那些草房子走去。
呼啸的风卷动草叶,挠着丹吉的脚踝。
丹吉望着马德兰的背影消失在山坡的边缘。
他抽出了手中的骑士剑,它是那么地茫然而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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