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儿掀开,完颜雍领着赵一甲、李石、龚正龙等人走进来。
此时,完颜雍已经换了一身便服。
元忠连忙站起,问道:“大王,你伤势如何?”
完颜雍摸了一下包扎过的肩头,微笑道:“无妨,一点皮肉伤。”
赵一甲赞道:“葛王殿下和元忠将军对朝廷真是忠心耿耿啊,本官一定会如实禀奏陛下的。”
他是完颜亮派来东京辽阳监视完颜雍的。
但他在辽阳期间,还真没发现完颜雍有什么不轨的举动。
昨日,完颜雍接到叛军逃到辽东的消息,马上找他商议,想派他去婆速路,控制那里的几万驻边大军,与辽阳相呼应,先稳住辽东的东南半壁。
这让赵一甲非常满意。
他的角色相当于监军,可他也是骁勇的武将出身,自然喜欢带兵。
而且去鸭绿江畔,统领数万大军,这说明什么?
说明完颜雍真的毫无反意啊!
今日阵前,完颜雍和乌古论元忠的表现,更是让他满意。
实际上,赵一甲已经把这几件事写成密奏呈报了朝廷。
元忠道:“赵将军您过奖了,我乌古论一族自从大金立国,就与朝廷休戚与共。乌古论氏,永不背叛。”
“好,好好!”
赵一甲笑道:“明日,叛军必然挥军来战。
到时候,赵某和龚将军就趁乱自北城离开,前往九连城了。
待本领军控制了婆速路,就派兵回援东京。”
完颜雍微笑道:“到那时,陛下的平叛大军应该也抵达辽东了。
咱们三路大军,荡平反贼,建功立业。”
说完,完颜雍神情一肃,又对乌古论元忠道:“元忠,今日阵前,完颜驴蹄行那龌龊胁迫举动……”
乌古论元忠马上打断他的话道:“大王,元忠心里明白,此事不必再说,元忠并无怨尤。”
完颜雍用力拍了拍元忠的肩膀,点点头,不再言语。
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够了,本就不必多说。
这时,一名侍卫进来道:“大王,郡主带人犒军来了。”
完颜雍听了,便笑道:“今日诸将士辛苦,小女带了城中士绅百姓犒军来了,我等同去,喝上几杯!”
金军大营中,一处处篝火堆,金兵们纷纷围坐四周。
今天大营里没有埋锅造饭,因为一早城里就有消息传来,说是辽阳士绅今日会来犒军。
他们果然带来了许多大鱼大肉。
乌古论元忠的大帐前,也点起了一堆篝火,此间摆放的食物尤其丰盛,而且还有美酒。
普通士兵是不了解真实情况的,在他们心中,今天就是打了败仗,而且败的很惨。
可是看到这犒军的一幕,似乎……大王对守住辽阳城很有信心啊?
不过转念一想,要守住辽阳城还真不难。
城高三丈,幅员三十里,共设八门。设有敌楼,四隅还有角楼。
在女真的上京还没有城池宫阙的时候,这里就是一座雄城了。
就凭完颜大睿那些叛军,本就不擅攻城之法,又是轻骑快马,连攻城器械都没有,怎么打?
东京辽阳城之所以是一座坚城,是因为从战国时代,一直到秦、汉时期,它都是辽东郡的一座军事要塞——襄平。
辽国建立以后,就以襄平为东京了,不过,从那时起它就改叫辽阳了。
这是因为,辽国人错把襄平当成辽阳了。
真正的汉代辽阳是后世的辽中,辽国人以为的汉代辽阳实际上是襄平。
不过,终辽一朝,辽国也没搞清楚他们犯下的这个过错。
于是,襄平就此占用了辽阳这个名字,一直沿续到现代。
大王和诸位将军对于十五里外扎营的叛军既然根本不在意,倒是让营中将士们的颓意一扫而空,士气渐渐恢复了过来。
“元忠将军今日亲身涉险,功莫大焉。初霁敬您一碗酒。”
年方十五的葛王府小郡主完颜初霁捧着一碗酒,轻盈地走到了乌古论元忠面前。
篝火映着她娇美无俦的俏脸,不知是不是火光映着的原因,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
“多谢郡主!”
正郁郁地抓着一条羊腿猛啃的乌古论元忠,连忙放下羊骨,起身接酒。
完颜初霁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看着元忠将满满一碗酒喝光,这才嫣然一笑。
她接回酒碗,说道:“初霁听父王说,元忠将军的酒量甚好。
不过,明日还有一场苦战,初霁可不敢叫元忠将军多喝。
等辽阳之危解除,初霁再请元忠将军喝个痛快。”
乌古论元忠听她这番话,不由得豪气渐生。
今天傍晚的事,本就没得选。
男儿鏖战于沙场,生死只是寻常事,无论战死亦或伤残,又有谁婆婆妈妈了?
既然生为乌古论家的女儿,又何能例外?
既然你生来就承受了乌古论氏给予你的一切,那么富贵荣华也好、贫穷苦难也罢,你就得一力承当,没得选择。
不想了!
我这做大哥的救不了你,来日,便在战场上多杀几个贼酋替你出气吧!
有朝一日,我亲手砍下完颜驴蹄的狗头,也就对得起你我兄妹一场了。
想到这里,乌古论元忠眉宇间的英气重新焕发出来,沉声道:“好!那就请初霁郡主备好美酒,这场庆功酒,元忠喝定了!”
完颜雍看着颓丧气息一扫而空的乌古论元忠,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对元忠甚为倚重,还真怕元忠从此纠缠于内疚和自责中,再也走不出来。
完颜初霁接回酒碗,向乌古论元忠甜甜地一笑,便又去其他篝火堆旁敬酒了。
完颜雍起身走到乌古论元忠,又坐下来,用肩膀彭了他一下,笑问道:“元忠,你看小女初霁如何?”
元忠抹了把嘴巴上的酒渍,赞许道:“郡主爽朗大方,不让须眉。”
完颜雍微微一笑,又道:“本王把她许与你为妻,如何?”
元忠一愣,期期艾艾地道:“末将……和初霁郡主,岁数差的有点大吧?”
他倒没提辈份的事儿。
完颜亮和完颜雍是堂兄弟,乌古论元忠和盈歌兄妹,和他们都是表兄弟(妹)。
所以,论辈份,完颜初霁应该管乌古论元忠叫表叔。
这要是他们俩成了亲,表叔就要变成“嗳哉惜”了。
不过,表亲之间成亲在这个时代实属寻常。
而且他们这种从母系论起的辈分,在这些游牧民族中也不怎么讲究,不是什么问题。
完颜雍笑道:“男儿大丈夫,本领是最重要的。大个十岁八岁的,又有什么打紧。”
乌古论元忠赧然道:“这……,婚姻大事,末将还没有请示过父亲大人。”
“令尊那里,来日见到时,本王去说。”
眼见完颜雍确有诚意嫁女给他,元忠激动地道:“大王如此器重,末将唯有剖肝沥胆,以效愚材了!”
完颜雍在他肩头重重地一拍,沉声道:“你们乌古论家为了本王失去了一个女人。
本王现在就把自己的爱女,赔给你们乌古论家。
此事,就这么定了!”
……
乌云遮月,叛军营盘中篝火处处,刁斗声声。
如今叛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还不曾受过挫折。
军中锐气正盛,营中气氛也就轻松了许多。
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连夜商量明天的战斗去了。
明天是必然要有一场大战的。
此战之后,完颜驴蹄就要去转攻大定府。
他们跨海而至辽东,然后就迅速和东京留守完颜雍展开了战斗,大定府那边极可能还没有得到消息。
如果是这样,完颜驴蹄急行军赶赴大定府,说不定还能杀一个出其不意。
明天这一仗,他们也清楚是打不下辽阳城的。
不过,如果能把完颜雍设置在城外的军队逼回城内最好。
如果不能,那就用“增灶减兵”之法,只消遮掩数日,也就不怕完颜雍知道了。
到那时,完颜雍就算想追,也追不上完颜驴蹄了。
更何况,完颜雍身上有一座背不走还必须守的辽阳城。
完颜大睿这边,也可以放心地用游击之法以战养战、扩充兵力。
……
一座毡帐,帐帘儿掀开,一名金兵递进了食盒。
杨沅站在帐门口,接过食盒,趁机扫了一眼外面,帐外有两名金兵看守着。
杨沅摇头一笑,转身走回帐中,帐帘在他身后放了下来。
这是在叛军大营之中,根本无需看守,他跑不掉的。
可是,李太公居然还是派了人看着他,对这位大宋状元,李太公还真是挺看重的。
实际上也不怪李太公如此看重杨沅。
现在的金国,极度崇拜并疯狂学习中原文化。
而杨沅,是三元及第的大宋状元。
如果杨沅肯为完颜驴蹄所用,成为辅佐完颜驴蹄的军师。
哪怕杨沅效仿徐庶一计不出,都能为完颜驴蹄带来巨大的影响力。
大宋的状元,三元及第的文曲星,愿意辅佐完颜驴蹄,这还不能证明完颜驴蹄是天命所归么?
这就是李太公打的如意算盘。
所以,不管杨沅怎么想,他都不可能放杨沅离开,哪怕是“逼良为娼”,也得把杨沅留下。
只不过,杨沅若肯真心归顺,那自然更好。
眼下李太公还没有时间收服杨沅,等回到上京,对他自然要极尽笼络。
杨沅把食盒放到矮几上,食盒中有肉有菜、有饭有酒。
杨沅把盛好的饭一侧摆了一碗,筷子也在两边放好。
他又把酒壶和酒杯放在自己这边,然后往榻上看了一眼。
乌古论盈歌正侧卧在榻上,背对着他。
“吃饭啦。”杨沅唤了一声。
乌古论盈歌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杨沅看了眼她的背影:“再不来,我可一个人吃光了,晚上饿肚子的感觉可不好受。”
乌古论盈歌依旧不言不动。
杨沅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榻边,在榻沿儿上坐下,说道:“这不就是拿你吓唬吓唬人嘛,驴蹄子也没把你怎么样。吃饭吧。”
盈歌还是不动,杨沅的手刚搭到她肩上,盈歌便是一挣,挣开了他的手。
杨沅叹息道:“诶,李太公可是说了,把你送给我了。
你要是饿坏了我的女人,我可饶不了你。”
杨沅知道盈歌伤心的症结究竟在哪儿,但他就是不说,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开导盈歌。
因为,乌古论家族是站在完颜雍一边的。
如果说杨沅只有一个机会,在金国只能干掉一个大人物。
那么在完颜亮和完颜雍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来有“小尧舜”之称的完颜雍。
可是,如果来日他要杀完颜雍,难说会不会和乌古论家的人对上。
他和乌古论家族没什么交情,真要是对上,他也不介意挥刀相向。
但,这里边不包括盈歌。
如果因为这件事,让盈歌对乌古论家族寒了心,于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吧。
杨沅这句打趣的话,依旧没有让盈歌回头,但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盈歌声音闷闷地道:“你要是敢碰我,就等着半夜被我勒死吧!”
“这么狠啊?”
杨沅心中一宽,她开口说话了,就有好转的迹象了。
杨沅笑道:“我活着才能保护你。我要是死了,在这狼窝里可就真没人保护你了。”
盈歌霍地一下坐了起来,转过了身子。
灯光下,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已经肿得像个桃子。
“你会保护我?”
盈歌冷笑:“你自己都是阶下囚呢,你拿什么保护我?”
杨沅道:“你见过把一个小美人儿送给阶下囚的么?
在李太公眼里,我这个阶下囚可比你这位乌古论家的姑娘更有价值呢。
你信不信,我现在只要找到李太公,对他点个头,立即就能从阶下囚变成他的座上宾?”
盈歌吸了吸鼻子,问道:“那如果,李太公现在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就为了叫你点这个头。
你不答应的话,他就会杀了我,这个头,你点不点呢?”
杨沅微微蹙眉看着盈歌。
盈歌也在看着他,大眼睛里又慢慢开始蓄积泪水。
杨沅叹了口气,点点头道:“点!”
盈歌问道:“真的?”
“真的。”
盈歌眼中的泪水爬上了脸颊,带着气音儿问道:“你没骗我?”
杨沅依旧答的干脆:“我不骗你。”
盈歌用掌背狠狠抹了一下滑到脸颊上的泪水,便用屁股一下一下地蛄蛹到了榻边:“吃饭。”
杨沅无奈又欣慰地一笑,起身走过去,回到了小几的另一侧。
看到碗边放着的那双筷子,盈歌伸出去的手顿时一颤。
看着那两根筷子,她仿佛看到了两枝箭:一枝是表哥完颜雍射向她的,一支是她亲大哥没来的及射向她的。
这件事给她造成的心灵创伤,真的很大很大。
她的手颤抖地想要拿起筷子,可是努力了半天,却只觉得手软。
杨沅端着碗,瞧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问道:“又怎么了。”
盈歌负气地道:“你喂我。”
杨沅一呆:“你多大了?”
盈歌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看他。
杨沅服软了,“行吧行吧,我喂。”
盈歌冷冷地道:“你可别勉强,我大不了就饿死,反正也没人在乎我。”
“谁说的,我在乎啊。”杨沅赶紧走过去,端起她的饭碗,拿起筷子,哄小孩儿似的:“来,张嘴!”
杨沅一边喂她吃饭吃菜,一边叹息道:“哎,我真是欠了你的。”
盈歌被他喂着,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还是有人关心我宠溺我的感觉,胸中那口闷气开始慢慢舒散开来。
听杨沅这么说,盈歌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嗔怪地道:“你就是欠我的!
就是从遇见你开始,我才事事不顺,运气越来越差的。
你说你欠不欠我?”
“欠!”
有啥好说的,哄着呗,真是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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