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宗一直在陕西忙到四月上旬。
狮子营一直驻扎在卧虎山南边的佃山河河谷里。
借着安葬部下、安置伤兵的机会,刘承宗和几名哨长有的是时间总结战后经验。
刘承宗主要发现两件事。
与艾穆一战,他们在短兵相接的夜袭中,直接阵亡非常少。
一多半的伤亡情况,都来自驿城东南角楼那几门炮,文安驿河谷狭窄的地形让火炮散子变得威力巨大,一炮打得遍地铁子,甚至能直接喷射到两百步外的河对岸山上。
铠甲不齐的辅兵,难以抵挡这种伤害。
狮子营的辅兵都有铠甲,但大部分的铠甲并非全套,有的戴个头盔、有的披件锁子,有些人直接穿披膊或穿无袖罩甲,还有人棉袄下面系着甲裙。
“为什么会这样?”
营地的中军帐里,刘承宗对这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我们的铠甲充足,除非有人把战利拿出去卖了。”
早前铠甲兵器被作为战利寄存于工哨辎重哨,随着狮子营分配赏银,营中军士在霍家堡掀起抢购潮。
反正他们的钱也没太多花销的用处,以至于从上至下,哨长愿意出钱给各队买入铠甲、队长什长也愿意为部下购置兵甲。
到了战兵更是如此,狮子营进入山西只抢了一座堡子就得到两万两的收入,让他们看到非常光彩的前景。
给狮子营带来非凡的希望憧憬,战兵们愿意把所有钱都换成铠甲兵器,恨不得把辅兵武装到牙齿,以期在下一场战斗中活下来。
好日子在后头。
刘承宗汇总了工哨、辎重哨在那些日子的买卖收支,尽管还谈不上全营甲具齐整,但那些战利足够大多数辅兵穿戴整齐甲胄。
而他们又有一套根据级别、兵勋分配战利的规矩,除了营部,谁都不至于巨富,没有把铠甲抢购一空的可能。
但是在战斗中,部队表现出的模样并非如此。
“不不不,这不可能。”曹耀接连摆手,说道:“营里军士都在哨营地圈着,连接触人的机会都没有,何况也没遇见别人,卖给谁去?”
杨耀也说:“我哨内战辅兵的铠甲足够,但打仗时辅兵都不穿,随便挂两件儿就上阵了,我一直觉得是他们没战兵训练有素。”
“将军,我后哨也这样。”
王文秀也出言附和,拢着大胡子摇头道:“爬城墙也敢就穿个披膊,每次上阵时来不及说,下阵说起这事又都嗯嗯啊啊的就过去了,毛病没治。”
就在几名哨长都很困惑的时候,承运有点不自信,他思忖良久才小声道:“哥,我可能知道是咋回事。”
承运瞟了一眼旁边坐着的赳赳武夫们,叹了口气,抬头道:“他们穿不动,我也有一身甲胄,但我就穿不动,辅兵……身体未必比我强。”
不光刘承宗愣住,曹耀、王文秀、杨耀这些军官全部愣住。
坐在边上的上天猴深深地看了眼承运,对刘承宗点头道:“是,我都不好意思说,让承运说了,全装的甲具我也穿不动。”
“不能吧?”
曹耀瞪大了眼睛道:“我刚当兵那会,在河南全身四十斤,也没啥事啊!”
刘承宗想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知识诅咒,起先他就没往这方面想。
就好比说他能开八九十斤甚至百斤的战弓,说一个人弱些,那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开六十斤还不行?
但实际上未经训练大多数人连三十斤都开不开。
他们这帮人都是习惯铠甲的老兵,根本就不会考虑有人穿不动铠甲的事,因为他们脑子里的穿不动铠甲,是那些小弱鸡穿上觉得又捂又累,想偷懒。
这和上天猴、承运说的穿不动铠甲,完全是两个概念。
而且这俩人的身体素质,在辅兵里还算好的,至少承运在长达四年的陕北旱灾里没挨过饿。
这就和曹耀刚从军时一样,万历末年的大小伙子,在军队吃饱喝足,俩月身体就习惯负重了。
流民中的辅兵们就不一样了。
那些人是正经饿过来的,几个月甚至半年吃饱饭,并不能弥补长时间忍耐饥饿对身体的消耗与伤害。
实际上他们的身体还在恢复当中,身体还在为下一次旱灾做准备。
“我明白了,几位哨长都回去问问辅兵,若是因为穿不动,那就得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刘承宗对这种情况心有不甘。
试问哪个将领,不希望部下士兵甲具严整。
他恨不得全军都能披挂,达到明后期边军顶级武备,甚至是明早期顶级武备。
因为他出身边军,对边军的情况最为清楚,明代为应对北方蒙古常年入寇的问题,军事发展愈加针对。
战马从全具装变为半具装甚至轻装,兵甲也从口外兵的八十斤重装变为如今四十斤左右的中装。
骑兵以软弓长箭快马轻刀为主要兵器,步兵以三眼铳塞九个十个铅子为主要打法。
大量的小型野战炮,以霰弹、实心弹混合装药来近距离杀伤游骑。
军事思想,在机动与防护中间折中。
哨长们各种散去,曹耀看看出刘承宗对现状心有不甘,跟着一块出中军帐又找借口返回来,叹口气道:“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事呢?”
“以前,以前不配想啊,打汾州、平阳二卫之前,哪儿有这么多铠甲?”
刘承宗反问一句,摇了摇头:“以前辅兵穿少点上阵也不奇怪,现在都有铠甲了,还穿的少上阵,这才把他们显出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
曹耀说着,出主意道:“我觉得还是把铠甲带着,不打仗的时候让他们穿穿练习,练得多了,就能穿动了。”
刘承宗洒脱地摆手道:“我倒是不怎么担心这事,只是在考虑部队,我们都是边军,学的用的,都来自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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