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光怪陆离,天地倒悬变化无常,百姓敢洗劫宗室,宗室敢带饥民围攻藩国。
没有官军能挡住叛军,西军不能东军也不能,高大的宫墙保不住,小小的堡子也保不住。
他已经不可能再安安静静坐在王府里赏花观澜了。
当长史与帐房先生们领了任务离去,高显被韩王请到观澜阁来。
“高将军,此间之你我二人,还望将军如实告知,那堡子真能守住贼寇?”
高显其实挺烦韩王。
本来他就对藩王没啥好印象,当初捡刘承宗儿子时,秦王庄子拦河筑坝,
他就是在这养个伤,韩王整天问东问西,让他连个好觉都睡不成。
还在这搞开问答了,像个好奇宝宝。
所以他回答起来,也无精打采:“守得住,堡子修好,配够铳炮,守个十天半月不是问题。”
“半月之后呢?”
“殿下,韩藩都被攻陷半月,还能没援军?”
“你看……”韩王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守不住,还是得野战对吧?”
高显没说话,这问题他就不稀罕回答。
半月之后贼寇早走了,围城半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方圆五百里的官军都能赶来支援。
小城也就罢了,藩国,哪儿有敢围藩国半月的贼,就不说固原,西安、兰州、宁夏的兵都够跑过来了。
高显无可奈何地劝说道:“殿下,只要殿下能收拢民心,减租减息做个贤王,人心在你,平凉城就固若金汤。”
“说得好!本王也是这个意思。”
韩王鼓掌大悦,坐近了一点,向前顷着身子问道:“高将军,会练民壮么?”
民壮?
这对高显来说是个很久远的词儿了。
不好说他会不会,反正当年他在黑龙山练民壮,现在那帮人不是千户就是百户,最差的混了个总旗。
里边官位最高的人现在跟着杨彦昌,叫刘向善,应该是延安营把总。
但高显不知道这人死了没。
高显点头:“练过。”
“本王有四十六个老兵,刘帅让本王给他们找婆姨,还不让本王给他们买婆姨,说什么要两厢情愿。”韩王一摊手:“我都不知道什么叫两厢情愿,很难啊!”
高显被说蒙了,从民壮到给老兵找婆姨,跳跃幅度太大。
他问道:“殿下想说啥?”
“今年陛下准了地方保甲。”韩王挑挑眉毛:“趁平凉知府没上任,把四十六个老兵拆分到平凉乡间,反正一个村子一个村子都是本王的佃户,胥吏那边好办,上籍、当保甲团练头目。”
高显向后靠靠,皱起眉头,心里直骂娘。
他不在乎教教藩王怎么保命,反正那堡子修得小,财富装不进堡子。
但这也太不对味了,他面无表情对韩王道:“殿下知不知道,高某跟从大帅如何起家?抢王庄,王庄钱粮堆积如山,拦河筑坝饿死百姓。”
“百姓恨不能去骨剥皮生食你肉,你还想让我的人给你练保甲,给你当团练头目,再去打饥民?白日做梦!”
高显说罢起身就走,韩王连忙拽住,却被一把推开,眼看快走到门口,就听韩王叫道:“除了敛财藩王还能干啥啊,这怪得了谁?本王现在知道错了!”
高显冷笑一声:“知错不改。”
“改啊,我明天就去烧借条了!”韩王保持着被高显推倒的姿态,扬着大袖子拍地板:“今年秋粮交上来,我就取一成还给佃户,你还让我怎么办?把我杀了,对别人也没好处啊。”
高显听了这话,神情才稍有缓和,重新坐下:“那你还练什么团练?”
韩王见他坐下,也跟着恢复正常,道:“刘帅在东边订了一堆棉袄棉裤雨衣鞋子,回头是不是要本王运?这一路过去安全吗?”
“再往西也不旱了,路上谈不上不安全,平凉的卫军干这事足够了。”
“他们太弱。”韩王对平凉卫军士非常不满,摇头道:“高将军先别急,听本王把话说完。”
韩王站起身来,围着观澜阁窗户边转了一圈,确定外面没人,才对高显道:“刘帅还会复叛对么?”
高显看了韩王一眼,没说话。
“行,本王不问这个,韩王府养四十六个老兵,万石禄米拿出千石,本王就很难受了。”
韩王看着高显道:“朝廷拿三成禄米养我们,碰上旱灾百姓烈火烹油,本王呆在平凉还能活几年?是迟早的事情吧。”
“生为亲王不是我的错,谁能放弃禄米万石?我没存心害过人,我……我不想死。”
说到不想死,韩王差一点哭出声来。
不好说这段日子对刘承宗是因平等亲近的成分多,还是虚与委蛇的成分大,或是二者兼有,更有看见不一样的世界所带来的刺激。
但总不免提心吊胆,他怕死。
“上战场拼生死的都是平民百姓,饥民多,将军少,将军的兵也很饿,朝廷早晚挡不住饥民的,我救济不了所有百姓。”
韩王给高显鞠了个躬:“帮我练保甲吧,我能拿出一成租税返给佃户,还能拿出一成赏赐,平凉城有匠人,平凉卫有兵器,我还能骗亲戚的钱。”
高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想起刘承宗那句,寡妇失节,不如老妓从良。
刘承宗在军中讲了那么多,朝廷为何必败,朝廷的赋税都到了哪里去,他们的敌人是谁……朝廷赋税很大一部分都被藩王吃掉了。
如果不是因为供养藩王,也许他不至于把婆姨送给别人求活,也不会妻离子散。
但此时此刻,他对面前的韩王恨不起来。
他想,也许自己恨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爷。
高显的语气有所松动:“你练保甲,想做什么?”
“你们刘帅还会复叛,到时我策应你们,只要能保住韩藩宗室的命,韩藩我自己打,我把他们都抢干净,给刘帅当个小头目。”
韩王道:“只要能给我那些亲戚留条命,当个普通人生老病死,好过挂在树上。”
高显被挂在树上这个形容逗乐,难得开了句玩笑:“全天下的宗室、官员,恐怕只有你期待大帅复叛,那我们若死在外头,你不白练保甲了?”
“我都想好了,从今天起,我每日学一个时辰兵法,你们不回来,没几年了,我左右是死。”
韩王看着高显,拳头擂在桌上,目光定定:“靖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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