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的二月初二,刘承宗披着大袍站在大渡河西岸,望向一望无际的熟地,正在心里头发愁。
再有一个月就要播种,他从木雅那弄到足够的种子,却没有足够的人手来耕种。
张元亨的工作即使进行得再顺利,松潘卫旗军也至少要到五月才能穿过沼泽地,靠商人招募四川百姓,也大概要到那个时间才能看见成效。
他已经打定主意,实在不行,这边的熟地就随行护兵播种,等百姓来了,以永佃的形式佃给百姓耕种。
就在刘承宗发愁时,隔着很浅的大渡河,他看见对岸两个庞大身影,停在草滩。
两个身影大概都有丈高,四四方方,长着一根根棍子,令人看着分外惊奇。
刘承宗沿着河岸又走了一段,才看出那两个怪模怪样的家伙,其实是两名背负木制家具、正在休息的脚夫。
因为俩人头上似乎扎着发髻,他便派一队马兵跨过还未涨水的大渡河,把两人请了过来。
俩脚夫被吓坏了,最早看见马兵渡河想跑,但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只好抽出支撑货物的木棍打算抵抗,最后发现木棍也打不过快马轻刀,这才被带了过来。
两人生得个头不算高,身材非常结实,衣着单薄皮肤黝黑,过来便拜倒在地:“长官,不知道小人所犯何罪?”
哟,刘承宗一听这言语,就知道俩人没少和官军打交道。
长官这词在先秦就有了,就早就是字面意思,上司和众官之长,历经时代变迁,对上级官员有了更多的称呼,这个词便慢慢下沉到军队。
除了直辖下属称呼上官为长官之外,通常用于称呼不知品级、不知官位高低的军人。
“不用怕,我是刘承宗,叫你们过来只为问话,不会害了你们性命。”刘承宗道:“你二人叫什么,哪里人,背着东西要到哪去?”
二人对视一眼,都对刘承宗这个陌生的名字一脸茫然。
其中一人道:“小人胡孝、王懂,俱为雅州名山县脚夫,受雇背桌椅运往打箭炉,还望长官行个方便,放我二人入炉城。”
“雅州名山县。”刘承宗在心里回忆木雅的舆图,问道:“离这有三百多里路吧?你们背的家具看起来不轻,有多少斤?”
“二百多斤。”二人微微佝偻着腰,先说话的胡孝赔着讨好神色道:“没有三百,二百多里。”
二百多斤,二百多里。
刘承宗打量着两人,问道:“走一趟挣多少钱?”
“两钱,一人两钱。”胡孝看了一眼王懂,道:“一年这样的大活儿能碰上两三次,平日里我俩也推独轮车,勉强养家糊口。”
刘承宗缓缓颔首,这两人身材都很结实,强健有力,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军人。
人的强壮也分很多种,擅长拉弓的肩宽背阔,像这样的力夫则通常是门板身材,甚至有可能一背手,肩膀和胯同宽。
他们的身材真就是只有肌肉,几乎没脂肪,这种体形不耐饿,或者说这种体形的人本身就是饿出来的。
刘承宗需要这种强有力的汉子,便开口道:“走一趟两钱,你俩不会种地?”
胡孝与王懂对视一眼,摇头道:“佃了些田,种地养不活娃娃。”
“四川的地很好,还养不起家?”
“养不起,六四分的租子嘛,收成先给老爷,剩下的再交朝廷,再交县衙,最后逢年过节还要给老爷家送个猪腿活鸡。”
胡孝摇摇头道:“其实比我们挣脚钱还辛苦。”
刘承宗在心里稍稍算过胡孝的话,以四成的收入缴纳田税、摊派,最后一亩地的收成留在手里恐怕不足十一。
四川的田税是出了名的重,主要重在四川没有丁银,因为经历元初大战,四川百姓十不存一,后来一直都是地广人稀的地方。
所以四川的丁银由官府直接并入田税,所以每亩地要交的税高过其他省份。
这种时代背景下,尽管脚行下力辛苦、收入也很微薄,却能最大程度上减少支出,毕竟在四川不交田税就意味着丁银也不用交了。
此增彼减之下,干脚夫甚至比做佃户赚的还要多些。
刘承宗半晌没说话,顿了片刻问道:“在你们那,像你们这样的人多么,我是说没有土地、不做佃户的人。”
刘承宗自己没有感觉,这话听在胡孝耳朵里其实很吓人。
这个地方是长河西,俩人在这见着一些散在田间地头的军人,打听几句后就问在他们家乡,没有土地的人多不多。
俩人心里啥想法?
很容易产生不太好的联想,比如扣下他们吃粮、比如要攻打雅州让他们做内应。
这个时间点,可能是四川百姓最不愿当兵的时候。
除非像陕西大旱这种极端条件,否则人各有志,很难出现人人都想当兵吃粮的情况……何况在大明的这个节骨眼上,当兵,还真未必能吃着粮。
四川打了许多年仗,愿意当兵的人都当兵了,到如今还没当兵的,多半也没有这个志向。
胡孝和王懂就没这志向,俩人一听刘承宗这话似乎想把他俩留下当兵,那脑瓜子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刘承宗一看就知道俩人误会了,笑道:“我不是想留你俩当兵,看见这的地没有,都是熟地,收成肯定比四川的地差些,但很多,而且这不收税,只收一半的租,想不想过来种?”
二人面上犯难:“这是长河西土司的地,是不是有差役?”
“没差役,如果我需要你们干活,会出钱雇夫,不会白拉徭役,安全上的事也不用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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