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甘肃老头儿进了总兵衙门,五十多岁的杨嘉谟也得行礼喊叔叔。
三个老人在总兵衙门商议过后,前线战败的消息才在甘州诸卫传开,等开回来残兵败将进城,杨嘉谟派人在戈壁与荒漠中转了三天,依然没能找到当时的战场,战死士兵的尸首一具都没运回去。
他们说是风吹砂砾将一切掩埋,没有人能找到黄沙之下的血迹斑斑。
杨嘉谟深知甘肃强宗大族军事地主众多的情况,毕竟杨家就是其中之一,即使是他也没有办法调动别人的家将。
但百姓的愤怒与羞恼情绪,可以人为调动。
随后几日甘州哭声震天全城激愤,六百余户家家缟素,全城内外遍地纸钱,人们将阵亡士兵穿过的衣裳用过的器具装进棺材、没有棺材就卷张草席,一排排停在张掖城外。
甘州人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战事了,人们安于戈壁绿洲的生计,但似乎就在一瞬间,所有居住在沙漠绿洲里的男人都被城门口的棺材与草席点燃怒火,这里又变成了烽火连天张国臂掖的张掖城。
城门口的老弱妇孺说要报仇。
甘州士绅应总兵官杨嘉谟之邀齐聚于城皇庙,将甘肃总兵标营被调往庄浪河战场,他手中无兵可用的情况告知众人,他解下乌纱对人们拜了又拜。
甘州士绅们坐在太师椅上铁青着脸,对总兵官的拜礼安然接受,因为他们要出兵了,就算是古代帝王,大将出征时也要这么拜。
这就是杨嘉谟故意让士兵找不到阵亡袍泽尸首的原因,上层对下层的人身依附,让他无法直接请甘州士绅出兵,多一个人出兵,就少一个人种地,谁还能没有点私心呢?
但当下层把出兵复仇当作正义与期待,上层顺水推舟也能收获人心与声望,拒绝不了了。
七十二岁的老将军赵宗礼起身写了一封告甘州战守书,告示上号召吏民自负粮草甲械投军、生员登府衙献计献策、工匠人等赶制军械药物、富户士绅踊跃捐粮捐钱,鼓励家将从军。
随后一个又一个甘州士绅起身向城皇爷纪信行礼。
只有一条胳膊的指挥使葛永、赵宗礼的儿子指挥使赵寀、满脸天花麻子在职养病的都司高国恩、即将上任的临桃副总兵欧阳衮、一辈子没落得实缺的指挥使王嘉官。
还有广宁之战西平堡自刎副总兵罗一贵的两个儿子,都督佥事罗俊杰、指挥使罗俊士等人,一连串的甘州将军于战守书签字画押,对着城皇爷起誓,捐钱捐粮,派兵从征。
一日之间,张之衡、保献书、张圣翼、蒋明理、康国新等甘州贡生、生员联袂叩响总兵衙门,献平寇之策。
众多锦帽貂裘的士绅为朝廷捐钱捐粮,纷纷派遣亲兵家将投军应募,带动更多甘州吏民自负粮草甲械投军。
总兵官杨嘉谟命塘骑向凉州方向探查敌情,不过两日,甘州就登记了整整五千余名士兵,甘州五卫的军器局也将去年的制造任务交上兵器库,那是盔、甲、刀、弓、箭、盾、枪、炮,三千二百副。
这几乎是甘州五卫和在城将官在不影响春耕的前提下,能拿出来所有的军户与家将了。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军情被递送到杨嘉谟的桉头,几个在嘉峪关外放牧的蒙古赤金部达兵逃回关内,他们说蒙古大汗回来了。
赤金部首领都督被肃州参将赵之瑞派兵直送张掖,面见杨嘉谟。
赤金都督说这一切千真万确,他们曾在林丹大汗南下青海时收留了一些不愿追随大汗南下的贵族,人们对察哈尔部非常了解。
他们说,每个人都听说过林丹大汗已经死了。
但是有一支七百余骑的蒙古精骑出现在嘉峪关外的玉门,他们军容严整甲械明亮,高举象征察哈尔汗庭的白纛出现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之中,熠熠生辉如同神迹。
他们首领是林丹大汗的弟弟、先锋官粆图台吉,以全蒙古大汗的名义征走当地赤金部牧民二百骑、羊三百只,留下大汗赏赐的铁锅十二口。
随后被台吉领着向嘉峪关北部的黑河前进,直到消失在大漠边缘。
杨嘉谟看着赤金部的首领,满心疑惑多到都不知该怎么开口。
第一是他十分确信林丹大汗已经死了,现在不存在全蒙古的大汗。
第二则是这个赤金部,是元末丞相苦术的儿子塔力尼的部众,永乐二年就是大明的降夷了,那会他们叫赤斤卫,关西八卫之一,后来明军在关外收缩,赤斤卫内迁到肃南,跟汉人、番人通婚,如今也就剩一两千号人了,地方将领都闹不清他们该算番还是该算夷。
随便一个千户都能征他们的兵,但蒙古大汗就算活过来,也征不了他们的兵啊!
杨嘉谟心说,这他奶奶的,刘承宗扔到庄浪河奋战的那帮鞑子都比赤金部在蒙古属性上纯多了。
刚想到这,杨嘉谟心里一咯噔,坏了。
他瞪大眼睛对赤金首领问道:“他们有没有告诉你,那个全蒙古的大汗是谁?”
赤金都督对这个问题一脸迷湖,全蒙古的大汗就是全蒙古大汗,这个名号不存在是谁。
杨嘉谟根本就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只是靠在太师椅上咬紧牙关,他想,人不会死而复生,这个全蒙古的大汗,恐怕是青海元帅府的大元帅,刘承宗。
与此同时,战马铁蹄踏过张掖长街,城内正中钟鼓楼勐然长鸣,钟声回荡在战马嘶鸣声里,本该在城头职守的家丁跑过长廊,在官署正厅轰然拜倒,连头盔都忘了摘下。
他返身西指:“大帅,西边烽燧烧的不是平安火,出事了,要报京。”
杨嘉谟死死闭目叹了口气:“几烽几炮?”
边疆烽燧规定,跟狼烟一起的还有烽炮,同时燃放两道烽燧以上,报告京城。
家丁还没来得及答话,这就已经不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了。
因为张掖城头的大将军炮响了,轰,轰,轰,轰,轰,一连五炮,每一炮都重重轰在杨嘉谟的胸口。
外面的张掖城已经因烽炮声乱了,马蹄声惊叫声,喧闹震天。
而且他知道很快,武威城也会乱,这股骚乱会随着烽燧狼烟烽炮轰隆,以昼夜七千里的速度横扫波及半个天下,直抵京师。
炮声令杨嘉谟感到天旋地转,恍忽间仿佛回到年少时跟随父亲巡边的日子。
那时他把烽燧燃放章程背得滚瓜烂熟,即使如今年过五旬,依然清楚:见敌一二百人,举放一烽一炮,千人以上三烽三炮,五千人以上四烽四炮,万人以上五烽五炮。
父亲说过,五道烽燧齐燃,五位烽炮齐放,并不意味着一万敌军,只不过是那墩台修得就有五道烽燧,墩军的佛朗机炮也只能连放五次罢了。
回忆里父亲正值壮年的面孔已经模湖,但奇怪的是他还清楚记得自己成婚那天,父亲饮多了酒,严肃面容出现少见的骄傲与笃定,说他们北击胡、东挂倭、西灭哱、南平播,大明武功,此代盛极。
说嘉峪关外从今往后,没有能让墩军同时燃放五道烽燧的蒙番鞑夷,儿孙无忧。
杨嘉谟放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手臂微微颤抖,他勐地抬起手臂,父亲没有说谎,嘉峪关外确实没有能让墩军烧起五道烽燧的蒙番鞑夷了。
可是活在万历年的父亲不会知道,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战争要打,这一次,他们的对手是自己。
“刘承宗……”杨嘉谟把手臂轻轻放在茶桉上:“刘承宗要入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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