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叔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拨开身前的人,踉跄着奔向那棵枯死的老槐树。多少年了?三十年?四十年?它一直那么站着,焦黑扭曲的枝桠狰狞地刺向天空,是琵琶围人心头一块无言的伤疤,象征着枯竭、绝望和永无止境的等待。
他伸出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抚上那同样干枯皲裂的树皮。触感依旧粗糙、冰凉。可就在他指尖摩挲的地方,就在那焦黑死寂的表皮缝隙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凸起,硌着他的指腹。
哑叔猛地缩回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那里。不是幻觉!在那虬结如铁的枯枝最顶端,一小截细细的枝条,竟不可思议地、怯生生地顶破了一层干枯的死皮,探出了一星嫩得几乎透明的鹅黄!那么小,那么脆弱,却像一团凝固的、跳跃的生命之火,在初春凛冽的风中,在尚未散尽的硝烟味里,顽强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啊……啊!” 哑叔的喉咙里爆发出不成调的、嘶哑的呜咽。大颗大颗滚烫浑浊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沾满尘土的脸颊疯狂地滚落下来。他再也无法站立,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老槐树下那松软湿润的新土旁。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破碎的枯叶。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亮,那光亮穿透泪水,直直射向人群中的何琳,射向每一个琵琶围人。他拼命地挥舞着手臂,激动地指向那抹嫩芽,又急切地指向那条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刚刚被劈开的巨大豁口方向,喉咙里发出急促而破碎的“嗬嗬”声。那手势比划得又快又用力,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半辈子的渴望和狂喜全部掏出来:“路!路通了!通了!” 他无法发声的嘴唇剧烈地开合着,每一个口型都在无声地呐喊,“囡囡!我的囡囡……能回来了!能开诊所了!能……救人了啊!”
那无声的呐喊,比任何声音都更具穿透力。它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所有琵琶围人的心。老槐树枯枝上的那一点新绿,哑叔脸上纵横的老泪和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希望,瞬间点燃了沉寂的人群。巨大的、迟来的狂喜终于冲垮了所有堤防,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轰然爆发!
“活了!老槐树活了!”
“天爷开眼!路通了!路真的通了!”
“哑叔的囡囡要回来了!要回来开诊所了!”
欢呼声、呐喊声、喜极而泣的呜咽声、孩子们不明所以也跟着蹦跳的尖叫声……汇成一股汹涌澎湃的声浪,冲散了最后一丝烟尘,在刚刚被撕裂的山谷间激荡、回响。无数双沾着泥土的手伸向天空,无数张饱经风霜、刻满愁苦的脸上,此刻绽放出发自心底的、巨大的笑容,泪水在笑容中肆意流淌。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嘹亮、带着某种陌生节奏感的鸣笛声,穿透了人群的喧哗,如同天籁之音,由远及近,清晰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嘀嘀——嘀嘀嘀——”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奇迹般地静止了。千百道目光,含着泪,带着笑,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急切与渴望,齐刷刷地投向那条刚刚诞生的、蜿蜒盘旋在巨大山体豁口之间的崭新公路。
在路的尽头,在刚刚被阳光彻底照亮的地方,一个移动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小点,正沿着那灰白色的、崭新的盘山公路,坚定地、平稳地向上攀行。阳光洒在它的车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它越来越近,那清晰的鸣笛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宣告一个崭新时代的叩门声,敲打在每一个琵琶围人剧烈跳动的心坎上。
近了,更近了。已经能看清那是一辆漆成邮政绿的轻型厢式货车,车身上印着清晰的“乡村物流”字样。
在人群最前方,在那棵刚刚爆发出新芽的老槐树下,哑叔依旧跪在湿润的新土里。他忘了起身,只是仰着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冲刷着脸上的沟壑。他颤抖的手指,不再急切地比划,只是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老槐树粗糙的躯干,在那一点鹅黄嫩芽的下方,长久地停留。阳光穿透稀疏的尘埃,落在他满是泪痕的脸上,落在那点新绿上,也落在那辆正鸣笛驶来的、代表着山外世界的绿色车影上。
盘山公路那端,绿色的邮车鸣笛声宛如一道宣告新生的号角,它轻快而坚定地切开山间氤氲的烟尘,稳稳驶向琵琶围的怀抱。……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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