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宫中温暖,她穿着薄氅跪了许久,背后出了好一身细汗,但殿外却极冷,汗被淬了冰似的风一吹,寒气侵入骨子里,一热又一冷,她娇弱的身子便受不住了。
她从回来后便睡下,如今已过晚膳时分,却仍没有转醒的迹象,画婉正纳闷小姐怎得休息了如此之久,以为小姐今日是累着了,不甚放心地走到床榻边瞧了瞧。
这一瞧,便见她一对秀眉微蹙,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苍白无血色,显然是病了。
她忙伸出手探向她的额间,一下被那温度烫得缩了回来。
不知小姐已烧了几多时。
画婉忙唤梳雪去太医院请太医来,自己则打了一盆冷水,将帕子沾湿,敷在小姐额间,仔细照看着。
谁知,梳雪才出去没一会儿,园外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今日守门的玉合正纳闷梳雪姑娘怎得如此迅速便将太医请了来,却见迎面匆匆走来之人,身着一袭冰蓝吉字纹棉袍,样貌生得眉清目秀,看着极年轻。
待离得近了,又见他腰间系一枚新合玉绿镂纹翡翠,正随着脚步前后晃动着。
原来是九皇子。
玉合眼中陡然闪过一丝亮光,急忙整理形容,对着他福了福身,声音清脆娇甜:“奴婢见过九殿下。”
程淮义点了点头,问道:“郡主可还好?”
玉合垂眸,面色微红,略一思索,又抬起眼来,一双眼眸中秋波流转:“郡主自回来后,便歇下了。”
程淮义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来,交到她手中:“这青叶膏于活血化瘀有奇效,你替本殿将它交于郡主。”
玉合将那药膏捏在手中,摩挲几下,软声道:“若小姐将这药用完了,奴婢可还能来寻九殿下……再讨些?”
“自然。”程淮义转身欲走,又忽而顿住,吩咐道,“别告诉她本殿来过。”
玉合乖巧地点了点头。
太医院与碧芙园相距极远,画婉这厢照料着,只见小姐额顶越烧越烫,似是做噩梦了一般,双眉紧蹙,嘴里还含糊地呢喃着什么,屋外却没传来半点消息。
她愈发心急如焚,来回踱步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火急火燎赶来的太医与梳雪。
“郡主体寒脾虚,此番高烧是因风寒而起,只需按臣开出的药方去药房抓药服下,不日便可烧退。”
梳雪听太医如此说,便急忙拿着他开出的药方,又风风火火地跑去抓药了。
——
将那娇气包之事交代妥当后,程淮启便又一刻不停地赶向牢狱之中刑审。
大邺主牢建于地底,过道内除每隔几米有一束烧灼的明火外,几乎没有其他光亮,极其阴暗潮湿,一迈入狱门便可闻见血腥的腐臭味,令人作呕。
主牢关押的皆为重犯,已招供只待斩者有之、终身囚禁者有之、还未招供待审者亦有之,分门别类关押于斩狱、囚狱与审狱内。
程淮启所承的,便是使审狱中的刑犯招供之责。
他一进入主牢,门口的狱卒便齐齐对其跪地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却并不言语,直至他取中间那条道走入审狱时,方才起身。
审狱乃三狱之中最小的一处。
中央为一略高出地面几寸的方台,方台上立着一木制十字架,与摆满各式刑具的巨大木架。木架上,每隔几尺便可见或条状或团状的、已凝结了不知多久的污血。
方台四周围满一圈牢房,牢房内的囚犯可清晰地见到正在问审的刑犯受刑。
如此一来,许多胆小之人见受刑者之惨状,无需多问,便主动招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设计可谓绝妙。
玄一进来时,程淮启正着一袭黑色官袍,站在木架前,亲自挑了一颗打磨得锃亮的长钉。
他左手轻易提起本跪在地上的、形容干枯如死木的刑犯,右手毫不犹豫地将那长钉直按进他正中的胸膛,仿佛不费吹灰之力,穿破一张宣纸一般,便将那人钉在了十字架上。
那人胸膛被贯穿,双脚离地,只能借那一颗长钉的力,悬在半空中。
他身体下沉着,带着螺纹的硬铁便由前胸至后背,凌剐着他的□□,令其胸腔仿佛要被撕裂一般,但又偏不肯给他个痛快,一寸一寸地折磨着。其痛楚,不亚于凌迟。
刑犯一张脸扭曲至极,颜色煞白,难以自抑地闷哼出声,令四周的囚犯闻之便觉心惊肉跳、胆寒发竖。
程淮启正欲取另一样刑具来时,一间牢房内便有人泣颤着喊道:“大人,我招!我全都招!”
他闻言,并未答话,面上也无任何波澜,恍若未觉般,信步走到木架前,取一根极细极长的银针来,捻起那被钉住的囚犯的一根手指,将凝着污血的银针,自指尖长驱直入他整根小指。
审狱内本就死寂、落针可闻,此时一行刑,所有人都能听见那长针刺入骨肉时发出的极细微的摩擦声,以及手指骨被一举贯穿的咔哒声。
那刑犯的小指顿时无法弯折,极细极暗的血珠顺着银针长出来的一段缓缓在尾端凝结,最终滴落到地上,发出极其轻微而清脆的声响。
刑犯已痛得失声,双目圆睁,面容扭曲。
四周观刑之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三根长针下去,那在刑台之上的刑犯便已承受不住,气若游丝,问什么便招什么,事无巨细。
程淮启将他审完后,不紧不慢地在一旁已然被鲜血染红的水缸中洗了洗手,又用绢布擦了擦,这才转而看了玄一一眼,示意他说话。
玄一躬身道:“禀殿下,仍未找到郡主谋逆之据。近几日来,郡主饮食起居皆正常,隐卫仍未监听到可疑言语,那日郡主在昶兰送回的家书也已设法查看,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程淮启闻言,嗤笑一声,凌厉的目光一扫,周身寒意顿起,让一旁的刑犯与狱卒皆立起了浑身的鸡皮疙。
“本殿养你来,便是日日听你说这些话的?”
“属下无能。”
“滚。”
玄义应了声,麻溜地滚了,心里却另做一番计较起来。
这殿下,向来是这样一幅死鸭子嘴硬的作死样子!
别以为他不知道此刻殿下心中所想!
他此刻脑中定想的是:“如若郡主确无谋逆之心,我不日便可将她娶进门了!”
指不定高兴到何处去了!
这男人,不知道自己眼里的笑意都快翘上天了吗!
还非要装出一副面瘫模样。
实在虚伪至极!
……
玄一离开后,刑犯们明显感受到这凶神恶煞的掌狱司副史,用刑时仁慈了许多。
大抵是方才杀鸡儆猴之效良好,许多人都已招供,他觉得肩上的担子松了些罢!
……
玄一没滚出去多久,又圆润地滚了回来。
程淮启瞟见他脸色,便知此番要报之事不好,撵着长钉的一双大手顿了顿,沉声问道:“何事?”
玄一不禁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
这要是有关什么案子,甚至是关于其他兴风作浪的皇子,他也都不至于如此担惊受怕,起码应对过多次。
但若是关于碧芙园那位小祖宗……
嘶。
不好办,不好办啊!
感受到殿下看自己的目光似有些不耐烦,玄一赶忙几步走近,附到他耳边,低声道:“郡主病了。”
程淮启闻言,眸色一沉,片刻后,便将手中的长钉丢回木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又吩咐狱卒将刑犯拖回牢中,即刻迈大步走出了主牢。
玄一心道殿下果然已然对郡主芳心暗许,压下那油然而生的欢快与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惺惺作出一幅沉稳之态,故作正经、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程小七(眯眼,语气不悦):你说谁芳心暗许?
玄一:殿,殿下,属下是说郡主对您芳心暗许。
程小七:用得着你说?
玄一:……
玄一(内心破口大骂):看吧看吧!我就说殿下死鸭子嘴硬!
——
程小七好宠哦!
下一章偷窥安排!!
第15章偷窥
两人飞速出了牢狱。
玄一见殿下一幅要直奔碧芙园而去的模样,又看了看他还沾着浓重血腥味的双手和官袍,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问道:“殿下,您不先回去换身衣服?”
程淮启闻言一顿,这才想到自己上回于帐外见小姑娘时,她那副嫌弃又害怕的模样,顿觉如此多年来,玄一好歹说了句人话,于是赶忙转而往自己住所中赶去。
他回皇子所之时,好歹说了句人话的玄一便直接取道碧芙园,见着郡主瞧着只是普通发烧,并无其他无大碍后,又急忙赶回来说与殿下听。
程淮启闻言,稍稍放下心来,仔仔细细沐浴更衣了一番,又换上一袭轻便的夜行衣,便直飞身往碧芙园去了。
玄一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瞬间没入夜色,顿时忍不住又在心里骂骂咧咧了起来。
虽然殿下一座寒冰,好容易有些要被捂化了的迹象,他本应该高兴才是,但见殿下如今完全变了一个人的模样,他一时竟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了。
这一身夜行衣,显然是要潜入女眷闺阁之中偷窥啊!
这样有失身份的事情,殿下居然都能做得出来!
实在是不成体统啊,不成体统。
更何况,在皇宫中穿成这样一幅刺客的行装,就差把“本殿要弑君”几个大字用御墨糊在脸上了。
若一个疏忽,被人抓着了,岂不落人口舌、百口莫辩?
前些日子还怀疑郡主要弑君呢,今日自己倒先扮成这幅要弑君的模样。
简直被情爱冲昏了头脑!
……
玄一这厢正骂着,被爱冲昏了头脑的程淮启那厢就已然到达碧芙园。
他到之时,太医正在为陆容予诊脉。
两个他派来盯着她的暗卫见殿下居然亲自来了,皆是相视一惊,程淮启以眼神示意两人不要出声,两人忙无声地见了礼,隐退到两旁。
碧芙园中冷清,人手也极少,下人统共就那么四个女眷,还有两个是她从南阜带来的,连一个守卫的小厮也无。
太医与梳雪一走,几个婢女的说话声与脚步声都压得极轻,打水的打水、抓药的抓药、守床的守床,里里外外、忙前忙后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人,竟与那被褫夺封号、终身囚禁的妃子宫中之景致无二。
此时入冬,园内依然有半数树木未落叶,深绿而宽大,将那本就不多得的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甚至连月色都几不可见,显得凄凉极了。
程淮启伏在屋顶上,看着这一幕,竟觉得仿佛有一股子冷风吹过一般。
怎得婧嫔就给她挑了个这般住所,倒像是他大邺非要给她些委屈受似的。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透过屋顶的缝隙看去。
床上的人正双眉紧锁,额间蒙着一块湿帕子,贴在她左右轻微晃动着的脑袋上。
少女双颊滚烫泛红,嘴唇干裂苍白,正一张一翕,似乎在呢喃着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失了力气的手,被一旁守床的画婉握着。
她大约是做了什么噩梦,看似睡得十分不安稳。
烛火在少女精致的脸上映出橙色的光亮,微微闪烁摇曳着,仿佛成了这一整个画面中唯一算得上有生气的物什,却还是个死的。
这样一幅美人卧病的模样,实在我见犹怜,连一向在主牢内当值、用刑与杀人都果断狠绝的程淮启看了,都不由得意有不忍,平白觉出几分心疼来。
他看了没一会儿,便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眸色微变,将那块被自己撬开的砖瓦严丝合缝地放了回去,借着婢女走动的声音,掩去那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一刻不停地飞身离开了。
玄一见殿下没多时便回来了,急忙走上前行礼,正欲向他报备在几位皇子那处新查到的线索,却见他摆一摆手。
玄一吞了口唾沫,将话咽回肚子里,垂首跟在他身后,走进内殿。
这殿下不让他说话就算了,自己也不说话,就这么沉着一张脸,负手立在殿中央,一动也不动,跟大门口蹲着的那两座石狮子似的。
殿下本就一幅冰冷面孔,将那朵朵开得正艳的桃花挡了个十成十,连带着自己周身也无女子敢接近。
如今他都快要年及弱冠了,竟连女子之面都未曾见过几次啊!
什么美人颜如玉,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的销魂蚀骨滋味,他身为一个男儿,怎会不想切身体验一番?
若不是殿下日日在他身前,如一堵墙似的挡着,还非逼着他也做出那一幅呆冷模样,他如今应当也已像其他男子一般,妻贤子孝、其乐无穷了罢!
以往如此清心寡欲便算了,但殿下如今好容易有了心悦的女子,这性子与脸皮不仅不改些,反倒愈发阴晴不定起来。
连他都捉摸不透了。
实在是死相!
玄一忽然发觉,自从这嘉和郡主出现以后,自己暗骂殿下的次数,比以往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若是自己哪日梦中不甚脱口而出……
思及此,他急忙连“呸”了几声,假装若无其事地将眼神四处乱瞟。
程淮启何等人也,见他这般,便知他心中想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当即转过头来,眼刀如洪流,瞬间浇灭了他心中所有的不满。
玄一十分怂包地将腰弯得极低,夹着尾巴般,几步行至殿下面前,讨好地道:“殿下,您可有什么吩咐?”
程淮启闻言,一对剑眉皱得更紧了些,一思及方才那太医诊脉与开药方时敷衍的模样,便觉心口不畅,甚至隐隐有些怒火在向喉咙里蹿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你去将那方才为郡主诊治的太医捉回碧芙园,令其为郡主仔细诊治一番。”
“仔细”二字咬得极重,一个“捉”字,也用的妙极。
想必那太医闻言,必然吓得屁滚尿流,怕是即使郡主本没什么病,也要被这惶恐太医诊治出些什么病来。
不过,机敏如玄一,定然是不会在此刻与殿下争论这个问题的。
只不过……
这请太医一事,有必要让他亲自去一趟吗?
玄一心里正拨着小算盘,又听他道:“切勿提及本殿之名讳,对其说是婧嫔吩咐即可。”
“……那属下一去,岂不全都暴露了?”
宫中谁不认得他玄一是七殿下的贴身亲卫啊!
程淮启瞥他一眼,冷声道:“你不会乔装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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