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酒过三巡,几位同事的追问下,洪宇才自己说出——
他居然是任天野助养的孤儿。
十年前,洪宇母亲早逝,身为聋哑人的父亲被人骗进矿山。为养活他,父亲没日没夜劳作,但没拿到薪金最后竟矿难死在了山里。任天野的师父洪伟山为报道矿难和解救聋哑矿工,冒生死七进矿山。救出了年幼的洪宇,送他进了孤儿院。
这些年就一直是任天野在助养他,送他考学读书。洪宇认了任天野做哥哥,曲领英跟他几次来往,洪宇也就跟叫了“姐姐”。
洪宇说完,一屋子的同事都纷纷抱以同情。而小男生却不悲伤,一直说还要多感谢哥哥姐姐。
简晞仿佛都没听到这个故事。她一直坐在桌边,面前杯盘里,皆是空空。
她一筷子都没动。一丁点儿都没吃。
就一直出神地望着空空的碗盘,目光放空。
任天野隔着圆桌,第三次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他的眼神锋利而深邃,但隔着一屋子的同事,他一句话也不能说。
简晞胸口却像是被压住了。闷闷的疼。
从洪宇叫“姐姐”的那一刻,她就越来越觉得喘不过气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最了解任天野的那个人,也是最懂他的人;甚至丹城归来,她觉得与他应该已经向前跨了一大步,不会再像东平桥重逢初遇,那样陌生。
可是今晚,她却被当头棒喝。
她一点也不了解他。
一丁点也不。
她和他之间,早已断了七年。他的人生,他的朋友,他的经历,早就和她斩断。仿佛一座被切开的悬崖石桥,他和洪宇、曲领英站在一起,她自己,被隔在另一断。
简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大学时有一次遇上爸爸生日。她很高高兴兴地挑选了礼物,提着预订好的蛋糕赶去简家。
到了家门口时,她打电话。简明辉很快接起,却说:“晞晞我在画室,今天连课走不开。你阿姨带着弟弟妹妹们都出门了,礼物……你就放在门口鞋架上。”
电话很快挂断。
简晞特别扫兴。但是,她认真地以为家里没人,蛋糕和礼物正想摆上去,一直紧闭的房门里却传出了动静。
徐阿姨的声音大大地响着:“别出去,别开门!你爸刚打电话来说……越越!”
门砰地一下就打开了。
刚刚十岁的简越,手里拿着一把吸饱了墨汁的水枪,对着站在门口的简晞脸上就是狠狠地一滋——
一边喷,一边大声地叫:“坏蛋不许抢我爸爸!不许来破坏我们家!打死你打死你!”
黑色的浓墨,满满地喷了简晞一头一脸。
她那时,也不过才刚刚十九岁。
她永远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她一个人站在风里,带着满脸的黑墨汁,和满身的蛋糕奶油,伸手拦车的场景。她记得自己在出租车后排捂着脸呜呜的哭泣,她记得那些难以擦去的墨汁、满身的狼狈,和心上,永远被排斥、被伤害、被抛弃的——
疼痛。
现在,那种感觉又来了。
简晞目光定定地盯着桌上的杯盘盏碗。
一个、二个、三个……她目光游转着,数字滑过去,滑过去……
任天野第四次看简晞。目光,深深的。
曲领英早发觉了。
她轻声叫他:“天野。”
任天野攒眉,脸孔一丝不动:“什么?”
“你转过来一点,”曲领英故意叫他,“我和你说几句话。”
任天野目光收回来。
男人何等聪明又敏锐,身边女人玩得小把戏,他不抬眉就能看穿。
但曲领英已经把身体微微地向着他的方向侧过来。
而这时,简晞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忽然震了起来。
她目光一直空空地,竟然没有发觉。
还是坐在简晞身侧的袁笑笑发现那一直移动的手机,翻过来递给她:“晞晞姐,你手机……是你妈妈。”
屏幕之上,只有两个字:妈妈。
简晞走出包厢。一双腿竟然觉得木木的。
包厢外面的走廊,敞开的小玻璃窗外,已是一片浓浓的夜色。悬在半空的灯笼烛光下,一片一片细碎的白色粒子,从半空中缓缓然地飘下来。
简晞拨开手机,声音慢慢地:“……妈。”
李海娅的声音传出来:“下雪了吧?衣服有没有穿厚点?”
简晞一下子就噎哽在心头。她知道母亲的情感压制,但这样一句母女情深的话,依然还是会戳中她的心。
“嗯。”她轻声答,“我没事,会照顾好自己。”
“你要真的能照顾好自己,我就不用每天都这么操心了。”李海娅的态度收回去,“你每天做的事,我不追,我不问,是为了你好。你心里要有数。”
母亲的声音加重。
简晞捧着电话,不说话。
但心底里已经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
“丹城这种事都折腾完了,你早点把辞职书交上去。工作的事,我会让你谭叔替你打点好后面的一切。”李海娅声音威严,全面压着她:“下雪就早点回家,冷嗖嗖地何必跟些无用的人吃什么火锅。”
电话挂断。
简晞脸上,风波已然收了回去。
她把手机放回口袋,静静地望了望窗外一丝一丝的碎雪。雪下得极小、极慢。一丝一缕的,像从空中撕扯下来。
她平静无波。走回包厢。
包间里酒已过几巡。有人低落,有人高谈,有人整理安慰。
简晞右手边的老叶,已喝到了兴头上,他脸色彤红,神情激动:
“部长接下我们成立深度调查部绝对是高瞻远瞩!你们最近都没注意外面,市面上已经一溜开了许多个新闻APP。一个个号称什么全民新闻,全民记者,全民自媒体!尤其那个惊涛新闻,说什么一部手机看天下……”
“他们真能看了天下,还要我们做什么?人人都写新闻,那非得把黑的说成白的,正的说成歪的!”老叶叹息,“可惜,我在当年报纸最红火的时期入行,还没捞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报业就纷纷倒闭。现在,别说报纸,报社都没了。我只能挺着这一把老骨头和你们年轻人硬熬……”
老叶说着说着,竟然哽噎。
大家纷纷来劝,老叶举杯就把自己灌下。
简晞进来,听到了“惊涛”两个字。
可她目光却也恰好扫过了对桌的任天野和曲领英。他们两个本就坐得很近,曲领英现在侧朝着他,抬着头,像是声音正迎向他的耳际。而任天野的身姿也恰倾向了她,肩膀一侧微微低下,身体完全就是个没有任何防备和打开的姿势。
两人的动作和样子,全无隔阂,亲亲密密。
编务小姑娘看得直傻眼,一直对着洪宇使眼色,询问这个女人是不是和老大一对。洪宇却直接无视了袁笑笑的眼神,反而抬着头,望着走进来的简晞。
简晞一脸平静。坐回自己的椅子。像谁都没有发现似的,就看着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倒得满满当当的她的获奖水晶杯。
话没一个字。简晞抓起杯子,抬手就喝。
一整整杯的红酒,咕咚咚全都灌了下去。
任天野正好抬头。脸色瞬间变了。
坐在简晞身边的袁笑笑发现她一口干了整杯酒,吓得叫:“晞晞姐,你怎么全喝了?!红酒啊!”
简晞直挺挺地站起身。目光也发直地向着屋里的所有人一扫。
“抱歉,我先走。”
她起身,抓起身后的背包外套抬腿就往包厢外面走。
整个包厢里顿时全都愣住。洪宇的眼睛一直盯着简晞。坐在任天野身边的曲领英,眼睛却一直看着任天野。
包厢门被咚地一下拉开。
又自动反弹地,吱吱呀地缓缓合拢……
门条还没有撞上门框。
就听得外面走廊上一声“咕咚”,重重落地的声音。有服务员叫:“哎呀,美女你怎么样?怎么摔倒了?!”
桌边的男人们全都噌地一下站起!
作者有话要说:再推一下可爱的预收《烟火撞星辰》
★《烟火撞星辰》轻松甜蜜风消防员甜暖文
[温柔苏强消防哥哥x霹雳带刺小玫瑰]
[竹马弄青梅+久别重逢]
你梦想的神仙爱情!
第28章
先是任天野,后是洪宇,最后站起来的是老叶和蒋函。
洪宇和桌对面的袁笑笑对视一个眼神,几乎没有做任何停留,拔腿就转身冲出去。
袁笑笑立刻跟着他就往外跑。
老叶和几个同事也都出去看。
任天野站在桌边,身体、手臂,紧紧绷着。却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洪宇和老叶他们的声音——
洪宇:“晞晞姐,你怎么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摔疼了没?”
袁笑笑怼他:“现在问什么疼啊,喝醉了听不到啊!快点,谁开车了先送姐姐回家!”
旁边洪宇已经一下蹲下去了,手向后伸:“我送!”
“那我跟你一起去。”袁笑笑怔一下,跟着帮忙把简晞扶到洪宇背上,拿起简晞的背包、外套,匆匆地扶着洪宇就往楼下跑。
二十岁的男孩子正体力惊人,背着简晞飞快地下楼出门。
老叶他们也连忙帮扶着,一群人匆匆跑下楼帮叫车。
刚刚还蒸腾热气的火锅包厢里。
竟然只剩下了任天野和曲领英。
任天野就站着。听着门外走廊上,同事们的动静,看着那打开的房门,又缓缓合拢关闭。
他失神。
几乎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坐下。
身侧,曲领英挑着细细的眉眼看他。瞳仁眼神里,皆是一片了然在胸,却对他又恨又疼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
半个小时后。路途。
雪,已经不再是一丝一缕,而是一片一片地飞洒落下。朵朵跌落在越野车的挡风玻璃上,化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再悄悄滑下。
任天野开车,送曲领英回酒店。短短一程,他一言不发。
到达酒店正门口。
他停住。
副驾座上,曲领英从精致的背包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向他。
任天野浓眉扫一眼,没接。
“少抽点。”他声音冷,“你是播音员。”
曲领英把烟含在唇上,没点:“平时挺少的。但每次回来山海,就控制不住。”
意图清晰。
话中带话。
任天野不搭茬,伸手,摸手机。屏幕漆黑。
曲领英在旁边搂一眼,就问:“心疼了?”
任天野:“有什么好疼。”
曲领英看穿他,嗤笑:“在我面前,你还装?你要不心疼她,你会回山海?你要不心疼,能把帝都一切都扔了就为回来陪着她……”
“曲领英。”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中早带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她被他眼神伤得疼。
咬唇问:“你旧伤怎么样了?上次回来,不就为了治伤?”
任天野闭了闭眼睛:“在等血检报告。”
“报告出来了,你就可以回帝都?已经治了七年,你为她吃苦,为她受罪,再大的恩情也应该还够了。要是你说不出口,我替你……”
任天野噌地一下转过头来。
墨色的眼瞳倒映出车窗外雪色的光,锋利冰冷。
“别做你不应该做的事。”他落声。
声音像冰刀,切人,疼痛,流血,不留痕。
曲领英唇上的烟都咬碎了,烟丝沁在舌尖,涩麻辣搅在一起,一味绽开。
旁边,任天野的手机终于震动。
他伸手,立刻接通。
电话里袁笑笑声音清脆:“老大,我们已经把晞晞姐平安送到家了,她室友在,不是一个人。我们来的路上,洪宇就帮她买了醒酒的药和温牛奶,一起哄着她都喝了。除了醉得有点厉害,姐姐酒品挺好的,躺下就睡了。您不用担心。”
任天野听着电话里的声音,非常仔细,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到袁笑笑说完,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才微微放松。
任天野:“知道了。让洪宇送你回家,路上小心。”
袁笑笑身边的洪宇“嗯”了一声,收线。
任天野把电话放下。
那边曲领英已经把大衣穿上,打开车门了。
“我先走了,你回去路上开慢些。”曲领英很快地叮嘱他一句:“最近的采播任务我会常来山海,如果你想通了,有话跟我说的时候,随时来找我。”
任天野浓眉横过去,才要开口。
曲领英已飞快下车,摁住车门:“我今天为了你在机场堵了五个小时才飞过来,你也别把我不想听的话说出来。走吧。晚安。”
车门咣地一声,关上。
女人踩着细细的高跟鞋朝着敞开的酒店大门走过去,焦糖色的大衣在夜色里一抹窈窕的背影。
任天野心头一片乱七八糟的烦躁。
他随手摸起扶手箱里的烟盒,想要抖出一支——
烟已空了。
任天野猛地合手。烟盒碎得,蜷在他的手心。
……
一路开车。
雪下得越来越大。架势完全不似初雪,到像是要将这天地茫茫,全部覆盖。
他本该回家。
但心头那股莫名的火,越烧越炽烈。他知道自己根本睡不着,干脆就放弃了回家,重返新闻大厦。新成立的部门百业待兴,而且老叶所说的新闻自媒体的事情他也有所闻;作为新部长,他应该早做准备。
越野车就这样穿破密密的细雪,重回山海大厦。
特别空荡荡的停车场。一辆车都没有。
他的车胎孤零零地轧过刚刚铺上的雪地,两条深深的车痕。
他下车。
天空呈现出一抹奇异的色。虽是黑夜,却因满地的雪光,一片荧色的粉。
他寂寂地走。鞋子踏在白色的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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