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柏衍没忍住笑了一声，“开玩笑的。”

他把桌上的纱布收进垃圾桶，拎着去走廊，再出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两杯水。

“喝水吗？”

裴然没说话，从穆柏衍手里接过水杯，咕嘟咕嘟喝完小半杯。

晚上因为杨鸿的事，精神过度紧张，胃一直隐隐发疼，温水下肚，顿时舒服了不少。

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正经的跟他道谢，裴然清了清嗓子，“今天谢谢你，当欠你个人情，改天还你。”

前半句是真心，后半句的客套意味过于明显。

穆柏衍点点头，“后背疼不疼了？”

她本来都要忘了这件事，被穆柏衍一提醒，又开始觉得脊椎骨那里开始疼，虽然没伤到什么，淤青肯定是免不了的。

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憋屈，越想越气，连今晚回去要发的长文标题都想好了。

“是我故意摔出去的，不过是他跟踪我在先，我想留下他施暴的监控证据。”

穆柏衍把手里的水杯放回茶几上，视线漫不经心地垂着：“嗯，我知道。”

裴然有些惊讶：“那你怎么都不问我？”

穆柏衍：“问了你就会说？”

裴然：“……”

被前公司骗走高额违约金，现在变成一个连车都卖掉穷光蛋，做了三年多还是圈子底层的小透明，现在又被前公司老板威胁还跟踪到了家里。

这种丢脸的事情，裴然确实不想告诉他。

更何况在医院那次她为了不去复查，还骗穆柏衍说自己是个模特来着。

她目光闪烁，偏过头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

“一直想问你来着，怎么做医生了？”

穆柏衍看了她一会儿，眼里没什么情绪，声音淡淡的：“你问了我就要说？”

裴然：“……”

这天儿真的没法聊。

她腮帮子鼓了鼓，咬紧后槽牙摩擦了一下，“你大学的时候一定在工地实习过吧？”

不然怎么这么会抬杠呢。

穆柏衍人靠近椅背，头侧着，大半眉眼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

他语气缓缓道：“想救死扶伤，当个好人。”

顶灯明亮的光线有些刺眼，他站起来把灯关掉，开了一盏暗黄色的落地灯，浓雾消散下的夜幕有斑斑光点扑进来，柔和静谧。

裴然整个人怔在原地。

记忆被一下子剥离开，零散的片段像杂乱无章的拼图，一点一点凑成一副模糊的画面。

画面定格在裴然高中住的小单间里，房间黑漆漆的，窗外月朗星稀，夜空无边无际。

她坐在飘窗的书桌前，扬起脸，笑嘻嘻的凑到穆柏衍耳边，“我听说高三要开始报考志愿了。”

穆柏衍伸手打开台灯，摊开她的作业本，随口应了一声。

她两手撑着脑袋，突然转过头来很认真的看着他，问道，“你以后想要做什么？”

想到自己的志愿早就被穆承安排好了，压根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笑了一下，反而问裴然，“你呢，想做什么？”

她抿着嘴唇很认真的想了想，开口道，“我想做个医生。”

出乎意料的答案，穆柏衍抬起头，又听到她接着说，“想救死扶伤，当个好人。”

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潭，没想到有一颗稻草把她拉上了岸。

所以她也想，也想做别人的稻草，也想成为和他一样耀眼的人。

记忆在脑海中恍惚浮现，所有心口的缺失、迷恋、慌乱失常的情绪像无头苍蝇一样毫无目的的乱撞。

转眼对上穆柏衍灼灼的目光，她下意识捏紧衣袖躲开他的视线。

穆柏衍站在门口没动，斜斜的依靠在墙边，浅黄色的光晕悬在他脸侧，他表情淡，幽黑的眸子却直勾勾地盯着她。

“裴然。”

他唇一弯，唇角向上勾起一条浅浅的弧线，声音也染上了几分缱绻。

“别装了行不行。”

第18章上当。

初春的傍晚，天气不好，地面湿漉漉的，在下小雨。

“我要转学。”

少女站在胡同口，眉眼间尽是冷漠和疏离，“不要再来找我了。”

灯光画出的光圈里有飞舞的白蚁不断撞进去，细密的雨滴打湿他的校服，晕染开大片深蓝。

没有任何预告，没有任何解释。

近在咫尺的距离，好像一切挽留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好。”

半晌，穆柏衍目光随着那双在雨水里浸泡过的眼睛后退，收回了所有留恋。

他说：“你走吧。”

那瞬间，所有过往的回忆，一幕幕倒退。

学校后门的围墙，广播室狭窄的楼梯口，胡同里的便利店，透过她窗台看到的月光，和少女含着星光一并撞进他心口的眼。

雨停的无声无息，仿佛没下过一般。

第二天，她转学了。

连住过的房子都已经搬空，消失的干净彻底。

穆柏衍想不明白。

为什么她先招惹了自己，肆无忌惮的闯进他的生活，可是到最后她却可以云淡风轻走的潇洒。

直到再次见面，还能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跟他玩陌生人的游戏。

从头到尾疯的人只有他一个。

“那时候为什么转学？”

他语气不算好，一如既往的冷淡，没什么情绪。

裴然抿着嘴唇，没说话。

穆柏衍也不急，就站在那里等，他的目光仿佛凝滞，绷成了一根锋利的线。

寂静的房间里，墙上的木质挂钟咔哒咔哒的转动，时针指向十一。

嗡——

“……”

裴然话还没滚到嘴边，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一接起电话，周可琳的大嗓门隔着听筒传了出来，“你不会是睡了吧？！”

裴然两只手捂住听筒，把声音压得很低，“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周可琳那边声音有些空旷，“开门啊，我都敲半天了。”

裴然这才听到门外隐约传来的敲门声，她犹豫着抬头看了穆柏衍一眼，“这么这个点过来？”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早上刚和你说过，快开门我只穿了一条裙子要冻死了！”

裴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舔了舔唇。

今天启盛在附近有酒会，结束时间比较晚，周可琳又没办法开车回家，于是说好在她家留宿一晚。

本来记得清清楚楚，出门前还刻意给她收拾好客房，结果因为杨鸿的事情完全抛在脑后。

她慢吞吞地抬起头，转而又快速低下去，放在膝盖上的手因为用力骨节微微泛白。

看起来十分为难的样子。

穆柏衍没由来的一阵懊恼，他抬手抓了抓额前的头发，听着门外的动静，无奈的直接走过去打开门。

听到声音，周可琳搓着胳膊小跑到裴然门口，却发现是身后的门被打开。

转过眼对上穆柏衍那张冷冰冰的脸，只瞟了一下，周可琳就觉得四周的温度急速下降，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想到刚才自己大概是吵到他休息了，周可琳抱歉的笑了下，“不好意思，我过来找然然。”

“嗯。”穆柏衍点点头，对着屋里的人说：“出来吧。”

？？？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周可琳先是愣了一下，眼睛在玄关处提溜了一圈，直到看见从他身后畏畏缩缩走出来的裴然之后，她瞪大了眼睛。

生怕周可琳在这种情况下语出惊人，裴然压根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扯着她的手臂就往屋里拽。

“咣”的一声，门被合上。

楼道又安静了下来。

玄关还残存着一带而过的风，像锋利的剑梢划过带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穆柏衍视线扫过房间，沙发上有她短暂停留过的褶皱，桌上放着一个玻璃杯，晶莹剔透的杯口上还挂着一抹浅浅的红。

他低垂着眼，突然笑了起来，有种难以形容的挫败感，带着些许令人厌弃的无奈。

看吧，就算给她无数次机会。

也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而他却像个傻子一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当。

“杨鸿疯了吧他！”

听裴然讲完晚上发生的事情，周可琳愣了好久才回过神。

她把手包往沙发上一扔，叉腰对着空气劈头盖脸一顿骂，用上了脑海里所有能想到的脏话贬义词，听得裴然摁着太阳穴直皱眉。

“不行！我再找人去打他一顿吧，你前公司有没有人知道他地址的？”

裴然拉着周可琳坐下，“好啦，今晚我也算解气了。”她打开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现在我们要用脑力解决问题。”

周可琳原本以为裴然会被杨鸿影响到，结果看着她没什么事，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大半，忍不住开起玩笑说：“是啊，武力有人帮你解决了，准备什么时候以身相许啊？”

裴然皱眉：“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周可琳神色暧昧地看她：“也不知道是哪个人说的‘谁能把杨鸿揪出来打一顿，我立马以身相许。’”

突然回忆起卢曼发微博那天自己说过的话，她太阳穴跳了跳，一记眼神甩去。

周可琳没在意，嬉皮笑脸的用食指点了点裴然的脖子，“那伤口，我看着都疼，你也不好好关心关心人家。”

她捞过身侧的抱枕抱在怀里，“人家三番两次救你于水火之中，你真的要好好表达一下谢意。”

裴然停下手里的动作，偏过头撑着脑袋，好笑似的问了一句，“怎么表达？”

“太简单了。”周可琳说到一半，屁股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两下，“就比如……什么以身相许啊。”

裴然沉默了两秒，直接抽出抱枕扔到她身上。

把一身酒气的周可琳赶去洗澡之后，裴然坐在电脑前，开始整理今晚事情的经过。

她手指在键盘上删删减减，最后盯着空荡荡的屏幕发起了呆。

当时杨鸿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穆柏衍明明可以躲开，却站在那里替她挡住了那一下。

脑子里一帧帧地闪过在监控室门口的画面。

他插着口袋站在消防通道边等她，单手插着口袋，指尖夹着一根烟。

见她出来，男人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火苗舔着烟尾，漆黑的眸子里映出微弱的火光。

空气中残留的烟雾在两个人之间弥漫，那股他身上特有的气味却让她觉得格外安心。

深夜，一个人，被杨鸿堵在电梯口威胁。

经历完这种事情之后，裴然觉得自己应该要怕的不行，但是此时此刻，她脑子里想的居然全是穆柏衍。

裴然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她低头咬了咬手指甲，又从沙发上捞过抱枕，按住胸口，试图给自己转移注意力。

她呼了一口气，翻身，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眼。

也不知道这个人明天会不会乖乖去医院包扎。

烦死了！

裴然转过身趴在沙发上，脚跟用力扑腾了两下。

半晌，她打开聊天框，还是给穆柏衍发了条微信过去——[睡了吗？]

没一会儿，手机提示音响起。

回得倒挺快，她点开屏幕。

穆柏衍:[嗯。]

“……”

睡了你还回个屁。

她又抬起手指敲了一行字发过去。

裴然：[伤口别沾水，明天记得包扎。]

穆柏衍：[嗯。]

……

多说一个字难道会死吗？

裴然气急败坏的把手机用力扔了出去，一头栽进沙发里。

周可琳正好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来，看到裴然的手机顺着手机掉到下面的拖鞋上，又被弹了一下飞到电视柜前，差点砸到她的脚。

“怎么了？”

周可琳弯腰把手机从地上捡起来，余光瞥到手机的聊天页面。

她举着手机，笑得肩膀都在抖，“法拉利也太高冷了吧！”

“周可琳！”裴然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坐起来，“你把手机还给我！”

“姐姐来帮你把没说完的话说完。”周可琳拿着她的手机，一边往客房跑，一边手指飞快的在屏幕上打字。

裴然倒吸一口凉气，从沙发背面直接翻过去夺过手机，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她眼皮子抖了抖，光速把两条消息撤回，怒瞪了周可琳一眼。

过了好半天，穆柏衍都没有再回消息。

应该是睡了，裴然抚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收到消息的时候，穆柏衍刚洗漱完准备上床休息。

卧室灯没开，只有落地窗稀疏的月光照进来，手指屏幕的光亮显得格外刺眼。

他面无表情的盯着裴然发来的消息，随手回了个嗯。

回完之后，他把手机放在枕边，两手垫在脑后，仰头看着天花板。

没一会，手机又震了起来。

他睁开眼，划开屏幕。

裴然：[明天有空吗？为了表达一下谢意，我想请你吃个饭。]

刚才和他坐在房间里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现在又要请他吃饭。

穆柏衍看了一会，刚准备把“没有”这两个字发出去。

屏幕上的字突然变成了一行浅灰色的小字。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他闭了闭眼，把手机扔到床上，下床去冰箱里拿了一瓶冰镇苏打水。

半瓶冰水下肚，胸口的火苗非但没有灭下去，反而人更烦躁了。

他重新拿起手机，把留在输入框上的字删掉，发了个问号过去。

对方像是一直守着手机，立马回了消息。

裴然：[不好意思。]

裴然：[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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