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单已是焦头烂额,他一边绞尽脑汁地找老头老太太,一边又惦记着勒索邮件的事,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两根麻绳缠起来的蚂蚱,哪边都要命。
临近傍晚,他用康凡信办公室里一台闲置的电脑刷新了一遍邮件,这一次黄色的小信封终于亮起,江单气息一沉,屏住呼吸,拖拽鼠标点开了新邮件。
“决定了吗?”
对方问。
江单马上回复:“要现金还是转账?”
又是石沉大海。
刚出去取了外卖回来的康凡信路过拍拍江单的肩膀,把一杯咖啡给他,道:“我第一次见你这么焦躁,放松点,咱们得沉着冷静才能想出好办法不是?那个小摄影师太狗了,妈的,我就是把全中国给你翻过来,也要找出那老太太!”
江单深吸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康凡信一眼。他感觉到和康凡信之间因为意见相左而产生的一点小芥蒂似乎已经消失了。
时间又流淌过去十余分钟,在江单看来却像是无比漫长的沙漏,星星点点的细沙落下,将时间化作实体,无限延长。
“先见个面吧。”邮件传送回来。
江单看着这句话,陷入了深深的疑惑,这样的勒索犯,他真的闻所未闻,难不成在万恶的被迫性的金钱交易之下,他们还能坐下来闲话家常聊聊天气?或者推杯换盏合作愉快?
而且这人胆子真的大,假如江单报警,到时候一抓一个准。
江单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他回复:“你是我认识的人吗?”
“见面你就知道了。自己来,不要带别人,尤其是照片里的另一个人,如果我看见他,或是看着别的什么人跟你在一起,这组照片就会发送到所有认识你的摄影师的邮箱。”
邮件最后是约他碰面的时间和地址。
江单拿起咖啡猛喝了几口,把电脑一关,对一旁抱着头的康凡信道:“今天看来不会有进展了,下班吧。”
“这才几点,你要回家了?”康凡信看出江单的急切。
“家里有只小狗要喂。”
“哦,”康凡信揉揉眼睛:“冰糖葫芦来了?改天让我家窝窝头去找它玩玩,沾沾仙气,看能不能别这么蠢。”
江单浅笑,不置可否。
“回吧回吧,我好像联系上了一个当年的租车经理,我再等等他的回复,江单,等这事儿完了,你得好好报答我吧?”
“请你吃顿好的,”江单道:“再帮你家窝窝头联系一所靠谱的培训学校,怎么样?”
“窝窝头就算了,给它联系个智障康复学校还差不多。”
江单几乎是擦着时间点到了邮件里约定的位置。离江单家其实不远,这是个新建成的商场,底商很少,大多还没开张,他要去的那家餐厅,看上去也是刚剪彩的样子。
他还是没有告诉时远自己来了这里,一想时远的性子,若是知道了肯定要来,到时可能会出现很多不可控的因素。
江单决定速战速决,就当破财消灾了,见了人、给了钱,回家再告诉时远事情解决了,两个人都宽心,何必再多生事端。
于是他独自一人穿过餐厅门口处狭长的走廊,内厅最显眼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从背影看是个短发的年轻男人,身上穿着的素色衣裳令江单产生几分熟悉感。
他缓步绕到那人身前,看清长相后,着实错愕了一番,几乎风度尽失地后退几步,碰倒了一把椅子。
“江老师,看见我……这么激动吗?”
龙尧抬头,那双微微发青的眼睛看着他,分明是张微笑的脸,却令人觉得冷硬。
“怎么会是你?”江单脑子里的弦彻底断了,他做好了见一个凶神恶煞的歹徒的准备、做好了见一个见钱眼开的或许有过几面之缘的小人的准备,甚至做好了见到一堆朋友、同事、大家一起庆祝他脱离单身、才制造了这场恶作剧的准备。
却唯独没有准备好见到这个人。
不知其目的,最为可怕。
“坐吧,先喝点热的?咖啡可以吗?”
“别了,有什么话,我们摊开说吧,龙尧,我真的越来越不懂你了。”
江单叹了口气,时至今日,龙尧给他的感觉就像是高中那个熟悉的学长分裂出的一个阴暗的人格,偏执又奇怪。
“那就……咖啡吧,”他把一只杯子推到江单面前,笑着说道:“照片是我拍的,邮件也是我发的,抱歉,吓着你了?”
第60章
“其实是个很明显的恶作剧啊,我当然不会要你的钱,”龙尧慢条斯理地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又道:“但我也确实有些别的目的。”
江单从落座后开始便没有再说话,不发脾气已经是他能够保持的最大风度。
开玩笑能开成这样,那是不是说,以后哪天杀了人,也可以轻描淡写一句“闹着玩呢”就能过去?
“说起来,上一次见面是不大愉快的,”龙尧眉心不易察觉地耸起,他回忆道:“那时我还想,你这样稳重的人,怎么会想把那样一个男孩留在身边呢,即使他闯了祸也依旧没有令你改变主意,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你们是这样的关系。江单,你,什么时候喜欢男人了?”
他最后那句话说得阴鸷,每个字里都像是含着冰碴,伴随着某种隐秘的不甘和恨意,令人极不舒服。
江单深吸口气,说道:“你怎样才会删掉那些照片?”
“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答了,你就愿意删掉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这个人,说变就变,刚刚还说恶作剧,却又实打实地威胁上了。
江单的耐心被一点点耗尽,他终于受不了这种无意义的僵持,说道:“高中,论坛最火的帖子,你一定看过的吧?”
龙尧对他态度的变化,从好友变成远远瞧着就要躲开的关系的转折点,就是那几个帖子的火爆。
“我看过——但那不是真的……”
“有真的,我不喜欢女生,是真的,一直都是。只是我从没和别人说过而已。”
“你一直都是喜欢男生的?”龙尧问道,目光里显出几分悲伤。
而江单无意识地轻抚着腕表,好像这样时间就会过得快一些,这个话题令他尴尬,却又不得不继续:“是。”
“那帖子上的其他内容你也承认是真的吗?”
“什么内容?”
“你,当初对我……”
“学长,”这可能是江单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他:“你当初不是心里有笃定的答案了吗,所以你才会疏远我,才会这么多年排挤我、不想让我进入和你一样的圈子,不是吗?”
在这一瞬间,江单忽然厌倦了自己以往的周全和委婉,他忽然觉得,反正已经这样了,干嘛不一次性把话讲清楚,以绝后患呢。
而龙尧听后也愣了一下,随后喃喃道:“你都被那小子给影响了,江单,你从前不会这样咄咄逼人地讲话的。但是,我要告诉那你,一切都和你想的不一样,你是错的,你想反了……”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说了,”江单是真的不想听这些:“能把照片删了吗?”
龙尧沉默了许久,说道:“我改变主意了,假如我现在想以照片威胁你,你会不会答应我的条件?”
“你的条件是什么?”
“离开时远。”
餐厅里无处不在的冷色调像是能把人包裹起来似的,身处其中,时间久了,会觉得压抑,于是服务员贴心地送上来一盏蜡烛,正要点燃时,被江单阻止了。
他不愿意浪费那支看上去就很温暖的蜡烛。
工作室内。
给租车经理打了六七个电话却一直都是无人接听的康凡信无奈地放下手机,手机快没电了,他掌心都被染得发热,擦了擦汗,而后他去桌子底下摸了一圈,又想起来充电线一周前被他拿回家去了。
——当时气头上的康凡信攥着充电线发誓再也不为江单加班了。
但才一周过去,他又想把线给拿回来。
可能他生来就是只加班狗的命。
不过今天确实该回家了。康凡信关掉电脑上一叠页面,回复了几条消息,他屏住呼吸伸了个懒腰,脖子咯嘣咯嘣地响了几下,有点舒爽。
又瞟见江单用过的那台电脑还没关。
康凡信小声嘀咕了一句,总之他是逃不过给江老师擦屁股的命运,于是挪过去帮他关电脑。
然而碰亮了屏幕后,江单的邮箱界面没有关,右上角有个红点,是他的未读邮件,康凡信有点强迫症,这种红点,不让他看见也便罢了,既然看见了,不点掉就浑身难受。
于是想都没想就点了进去。
而后,康凡信被最上面几封奇怪的邮件吸引了注意,他挣扎了一番,打算只看一眼,然而视线却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冷清的办公室里,康凡信慢慢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睁大了眼睛,神色晦暗不明,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眼神里震惊闪过后,弥漫而至的是泼墨般化不开的失望。
很多他这段时间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人往往是在获知真相的那一刻,才恍然意识到,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时远下午的时候受不了漫长的等待去了一趟南风,他一个人在家,什么都不做了,什么忙都帮不上,好像被江单的人生排除在外,这种感觉令他不爽。
然而来到工作室门口,他现在没了工牌进不去门,刚要给江单打电话,正赶上小楠推门出来。
小楠看见时远,眼睛一亮,时远走后,江单又不常露面,她很久没见过养眼的帅哥了,此时得见,工作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时远!你怎么突然来了?回来看姐姐的么?”
“找江老师。”
小楠笑道:“还追呢?远弟你可真有毅力,不过今天江老师没来工作室啊。”
“没来?”时远愣得太明显了,小楠以为他受了打击,安抚道:“啊,江老师最近外景多,确实不常来的,不是为了躲你。”
“躲我?”时远被这个字眼刺痛了,他又朝里张望,道:“真不在?”
“我干嘛骗你啊,姐姐是你这边的……”她小声说着,又解释道:“真不在,你看,我刚统计完这个月考勤,今天江老师都没刷卡,我工位在哪你知道的,他要是来了,我能不知道么?”
时远半信半疑。
可江单如果没来工作室,他又会去哪了?又为什么……不能告诉自己呢?
“要不,我帮你打个电话?”小楠看他神色不对,小心地问道。
“不用了,也……没什么要紧事。那改天见。”
小楠看着他形单影只地下电梯,啧啧有声地摇了摇头,抽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真不是小楠故意说瞎话,主要是她昨晚熬夜了,今天困得像是刚喝了孟婆汤回来,早上打了卡,咖啡泡上还没来得及喝,就在工位上昏睡过去了,压根不知道江单来过。
而且江单进了康凡信办公室后俩人就一直没出来,故而小楠是真心不知道江老板跟自己只有一墙之隔。
但她的无心之失,却令时远心生忐忑,他漫无目的地在楼下闲晃,一开始想找找江单的车,但找到一半放弃了,因为感觉这种行为实在太低级。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怕当自己仔仔细细都找不到江单的车的时候,会更加无所适从。
他游荡着去了趟Harlan的医院,从门外看了他一眼,他睡得很沉,好像梦里一点烦恼也没有。
时远轻轻地走过,穿过走廊,回到医院门口,门外有许多站着或者蹲着抽烟的男人,时远站在他们中间,生平第一次也想尝尝香烟的滋味。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时远记得江单说晚上会回家吃饭,他想到假如江单忙了一天,先不说是在哪忙的,八成是不会吃东西的,指不定又要胃疼。
时远微信上问他什么时候回,过了一会儿江单回道:“快了。想吃什么,我回去给你做?”
时远轻笑一下,道:“我可舍不得你这么辛苦。”
“你难道终于良心发现打算尝试下厨?”
“我要是下厨,可能得昧着良心。”
“是我吃的时候要昧着良心吧?”
时远还是决定去江单喜欢的店买几份菜回来温着,交通工具江单开走了,于是他就扫了个共享单车,搜到附近一家新开业的江南春。
这家店厨子效率有点低,时远点完菜后坐在店里打了两把游戏,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服务员歉意地过来告诉他后面出了点状况,刚恢复正常,问他愿不愿意继续等。
时远想着,反正再去别家,路上也要耽误时间,不如就干脆等了。店里开了暖风,吹得人很热,时远叮嘱了一番需求,便打算出去转转。
这一带人很少,空地上有成排的刚种下去的花草,几个小孩在广场上捉人、玩滑板,形成一片热闹的假象。
时远穿过这几个孩子,转弯进了另一片街区。忽然他脚步一顿,扫视的眼神瞬间有了焦距,他由衷地露出一丝笑意,提腿欲走,然而下一秒又硬生生地停下,笑容凝固在唇角,脸上露出几分迷茫困惑来。
前面的人是江单。
是江单的背影,他站在一家餐厅前,好像正说着什么,但距离太远,时远听不到,但是却能清楚看到站在他对面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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