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奴早就将《太平乐》弹得烂熟,却还是提心吊胆,隐隐之中感到头顶有一片乌云正笼罩着周围所有的人,一切远不止考校技艺那么简单。
譬如,他亲眼看到贺连把红木柜子里锁着的那根金锭取出来,交给了崔立及其身边的几个小吏,而众人问贺连时,贺连又遮遮捂捂说没这回事。
他不是不通人情,也盘算过自己的家底,可几百文通宝钱实在不够打点,春院里又已经有顾越的照顾,于是咬一咬牙,全心全意地寄希望于自己的技艺。
那是考核前的第三日,五更的钟鼓还没响,天暗如黑漆,雾蒙蒙的院子里已经笙瑟齐鸣,各班乐伎在加紧练习,北面的阙楼上突然多了一列面戴白纱的人。
这些人叫协律郎,平时极少出现,在太乐署里专门负责监督乐伎习艺是否专心,音调是否跑偏,节奏是否走乱。
叶奴不清楚协律郎为何要面戴白纱,多问了一句,却见许阔和孟月竟吓得脸色发青。许阔哪里也不敢多张望,低头调起木轸:他们要抽鞭子的,怕被记仇。
叶奴不太信,又问贺连道:崔丞有没有说过今日抽鞭子?贺连抱住琵琶,眼帘低垂,摇了摇头:也就摆个阵势,催我们好好习艺。
于是,叶奴自己弹起《太平乐》,因对技艺有信心,所以也没多在意,可就在下个瞬间,空气中划过一阵啸音,一道鞭子抽下来,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脊背。
他一惊,手里没拿稳,琵琶摔落在地上断了弦,他刚要把木轸捡回来,又被一道鞭子打在手上。他吃了痛,浑身发颤,只得乖乖地伏在地上。
万没想到,摆出阵仗是要动真格的,不远处,韩昌君和一众乐正背过身走到阙楼的另一面,不言不语,而协律郎手持团扇,定定地指着这一片的几十个人。
一盏茶不到,叶奴周围的鞭子如暴雨落下,前后左右已经传响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仔细一听,大家涕泗横流叫的都是打得好。
牛皮鞭子一道接一道,打破衣衫,直接抽在裸露的皮肤上,有如千万根尖针刷去细皮,荆棘摩擦血肉,是弥漫全身而逼人泪下的火辣的疼。
叶奴撑在地上,指节泛白。许阔道:快喊,再不喊就会被打死。叶奴道:凭何打死?又没弹错!许阔斥道:你素来是聪明人,这时候别犯浑!
表层的皮肉被抽碎之后,接着受刑,便是触及肝肺的另一种疼,皮肉连着筋骨,来来回回地牵扯,只叫人全身痉挛,嗓子里翻涌血气,连叫喊也变得艰难。
叶奴额前冒汗,手臂发软,总算是开口喊了:打得好,打得好挨一鞭子,喊一声,如此煎熬,直到为首的协律郎将团扇收起,鞭子的呼啸方才停止。
砖石地面洒满血污,因为其中夹带脓水和汗水,远看油腻腻的,在朝阳下泛着莹亮的光泽。叶奴啐了口唾沫,拿手背擦脸,一抬头,面前踩着一双乌皮靴。
小可怜碎子,挺出息的。崔立挪了挪靴子,一脚踩在叶奴的手上,乐正教过那么多曲子,谁教你们只弹《太平乐》的?还聚众请文舞郎来教?
叶奴咬牙看了看左右,人全都伏在地上,只有贺连一个颤着肩膀抱着琵琶,眼里含着惊恐无措的泪水,身上干干净净,毫发无伤。
第11章崔丞
冬院乐伎若资质平庸又没有门路,就年年都要被卡在考核和选拔上,署里管这叫夏关,只不过今年崔立突然变本加厉,不仅真在训练时打人,还打得特别狠。
崔丞,叶奴刚来还不懂事,手要是废了就再也弹不得琵琶了。许阔慌慌张张爬过来,一个劲地磕头,您饶了他,求求您饶了他,叶奴,快说几句话。
崔立笑一声,悠悠地抬起靴子:本丞饶你这一回。叶奴不想忍气吞声,可实在疼得无力争执,只好拍去手上血泥,收拾起琵琶残留的狼藉。
一脚,崔立又将琵琶踢到旁边,歪了嘴道:如何?别以为本丞不知道,春院里某些文吏,早就和你们沆瀣一气,尽做些见不得人的狗鼠勾当。
叶奴攥紧手心,这就不能忍了,再忍,往后怕连个送家书的温暖都留不住:崔丞,我让他们弹的。崔立道:就你?叶奴道:就我一人。
那时快,趁崔立不备,叶奴大叫一声壮胆,拼尽全身气力,闪起来冲着崔立的脸面就是一拳。一拳,正中鼻梁,砸出了鼻血,崔立杀猪般惨叫,捂住脸连连后退,而叶奴的手指也咯吱一声,因为用力过度而脱臼。
院子里登时乱成一锅粥,有人煞,有人笑,弦散满地,杂役来回擦洗血水,风中弥漫着腥气。顾越和张俭一众人闻讯赶来,正看见崔立满脸鼻血,气急败坏地勒令其余乐班归位继续训练。叶奴自己忍着痛,颤着唇,眼中一丝泪花都不闪。
张郎,叫三伯他们来抬人。顾越箭步走到场中,扶起许阔几个,扯出一条衣布,捏起叶奴的手,三两下包扎住,你且先随张郎回去接骨上药。
崔立把双手背在身后,一看见顾越竟然无视自己发号施令,气得凝结的鼻血又喷出来:顾郎眼中可还有本丞?顾十八在皇城外什么营生,别逼本丞说出来。
顾越这才回过头,看了崔立一眼:有劳崔丞挂心,流外吏革职容易,顾某今日给太常寺递上公文,十日内就可以走,只是别为难他们无辜之人。
崔立冷笑:你以为你一人担待得起?听着,集贤阁众人除贺连以外,因习艺不精,退入鼓吹署,永不得登堂。苏安一咬牙,眼眶泛红。
如此处罚,对于乐伎而言无异于凛冬里的一场暴风雪,不仅这辈子都打上耻辱的烙印,且在饥寒时谁的接济都受不得。
崔立这才掏出绢帕,擦起面孔:顾郎,本丞只是想整肃太乐署风气,就不计较你。顾越道:好。叶奴一怔,一把拉住顾越的袖子,旋即又放了开。
在崔立的命令下,协律郎全部围拢过来,张俭和三伯等人只得低头弯腰,匆匆抬着叶奴在内的受伤的人往外而去,暂时平息了这场争执。
下晌,集贤阁异常闷,叶奴和许阔、孟月趴在榻上,三个人的背上覆盖着同一片草席子,疼得嘶嘶地喘气。叶奴让张俭接正了手骨,因他之前也犯过几次脱臼,所以没遭太多罪。
张俭是少白头,性仁善,话不多,只自称做过行医。叶奴是勉强笑着应道:上回中暑还是张郎给看的,这回又麻烦了。张俭点了点头,两条白色眉毛微动,手里拧开一个白瓷瓶:先上药吧,李大人也过问呢,顾郎还在斡旋。
秀心姑娘还穿着红襦裙,一看见许阔的伤,疼得泪哗哗,眼睛肿成桃:都说是老实过活安生了,郎还招惹那蛇鼠做甚么,皇城成天大风大浪的,随便什么人翻了翻桨,一个浪花就拍死咱们这些不知事的。
许阔支起身子,拍着秀心的背,宽厚一笑,安慰她道:都习惯了,去年是隔壁宁秀阁,今年也该轮到咱,这崔丞不打人,谁巴结他的好处哩。
gu903();孟月拾掇起一枚针:崔丞当真不把冬院的当人看,又哪里是刁难咱们,那是挤兑顾郎,挤兑阿苏。秀心夺过针线,取来几个人的衣衫,埋头帮忙缝补。她身材微胖,手上的动作却是千回百转。孟月耳根一红,也不好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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