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小阳春,东市街角叫卖菊花,盏盏金黄。一记轻快的马蹄传响,男子身着锦袍,腰佩皮革蹀躞,胯系狼头剑,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长春居的小院子。
院中的木架上晒着五色缤纷的孔雀罗。如此四经绞罗,一人一天只织一寸,一匹需六月,长安除了少府监下的染织署,就只有丽娘的长春居有此工艺。
男子纵身跃马,路过旁边的作坊时,那十余位布娘正在罗机子前工作,叽叽喳喳地,一边娴熟地穿综,一边笑着和他打招呼。男子避而不看。
丽娘撩开门帘,倚在门框,任凭一袭杏色的襦裙在风中飘,大声笑道:哟,英姿堂堂,佩剑持刀,敢情今天不是阿弋,得是南衙左卫长史郭将军了?
郭弋拴了马,说道:十日之后,要和顾郎一道去幽州宣政,指不定打完契丹才回,今天,来给祁哥的剑浇一杯酒,还请嫂稍行准备。
丽娘的脸,虽涂着胭脂,却到底是难掩岁月的痕迹,在阳光之下更显苍白,只剩那含情送秋波的眼神,还依稀能让人窥见她年轻时被唤作丽婉的幻影。
丽娘扭过头,帘子一放:你进来吧。郭弋进门,擦了擦脸,走到红木钱柜旁边,解下包袱,往里面塞进几条金锭:存嫂这里。
丽娘吩咐胡人去拿酒,自己留在神像前摆好香炉,说道:你的钱我不能用,十三年了,一文未动过。郭弋不回话,动作仍在继续,随后锁好了柜门。
塞北冷,千万小心。丽娘看着他,虽说只是去宣政,可薛玉老贼阴毒得很,要不是他底下郑擒风和赵章那帮人,孙佺个死鬼也不至于栽倒在营州。
我明白。郭弋拔出狼头剑,举过头顶,祁哥生前说,若朝廷有朝一日血洗国耻,再攻契丹,一定让这狼头先饮丽嫂的酒,再饮敌酋的血。
一柄剑,首端嵌着乌蓝锡兰石雕刻而成的狼头,剑身纹青龙,刃如秋霜,光寒万里,却在浇过了酒之后,映出千丝万缕的罗线,斩不断,泛起柔情。
丽娘的眼神有些空洞,任凭郭弋把一场祭祀进行完毕。郭弋想说什么,张开口,又咽了回去。临走,丽娘叹口气,留人道:你等等,带几件皮子。
胡人取来了数件貂皮大氅。丽娘唇角一勾,接过来,抚摸着柔软的毛面:上品,没多少,你们几个分去,平安为好。
郭弋接下,手有些抖。一年之前,中秋时节,他在顾十八吃完月饼,来长春居问候,喝得有些多,把酒洒在身上。丽娘好心给他换干净衣衫,一时弯腰露了春光,二人相视无言,干柴烈火一夜,而后谁也没提起。
丽娘本是商女,前缘既已耽搁,便无心再言婚嫁。郭弋已有家室,虽然日子久了,也没有觉得愧对孙佺,只念着丽婉原配是真英雄,说白了,自己不够格。
郭弋纵马踏出长春居,握紧狼头剑,回头瞥过站在院门前送他的丽娘一眼,往兵部南衙左卫府而去。此行,他受萧阁老直接召见,说礼部侍郎韦文馗点名让他率卫队一千,行调度地方折冲都尉之权,全力配合礼部办差。
出发的前夜,一切依旧笼罩于盛世的安宁与和平之中,六百锁子甲轻骑兵和四百明光甲□□兵在通化门前驻扎,长安,就像一只巨象,轻轻扇动一下耳朵。
干燥的风卷过空空如也的街巷,四处已熄灯。人们不惊,是因为每一日都有如此波澜,无非昔日是河西,明日是河东,而今日是幽州而已。
苏安坐在前往顾越府邸的马车中,身披栗色绒裘,手里捧着暖炉。不久之前,他已把皇城内外各处的事务交代妥当,并在礼部南院报到,一一见过了使团成员。
宣抚大使是侍郎韦文馗,遥领使团,人不去。副使是老油子郎中,姓周名全,咳疾厉害,不管事。其余官员,包括顾越在内,还有参军王庭甫,卫队长郭弋,另加御史台侍御史一人,文吏二十人,乐工十六,仆从自带,共限百人以内。
一进府,九总管把苏安的三车行李和顾越的一个包袱捆扎在一起,接待了随行仆从,又亲自捏来些香炭,放进苏安的手暖炉。苏安道:多谢。
苏安原以为,此刻,顾越一定会接见很多人,部署很多事,却不想,堂中月光如洗,空寂得一片叶子落地的莎莎都能听见。
顾九道:苏公子,顾郎他苏安道:我不要紧,你让他先忙。顾九道:顾郎在睡觉。苏安顿了顿,回过头,笑着道:那就比较要紧了。
顾九带苏安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顾越的卧房,房中无人伺候,四壁清辉,唯独正中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三足团花金香炉,焚着旃檀香。
隔着纱幔,苏安能看见顾越的胸膛正在平静地起伏。他轻声吩咐顾九退下,而后,屏住呼吸,走近,再走近,突然一声笑,把顾越的被子哗掀了起来。
苏安!
这便是苏安第一回看到顾越满头乱毛,想发火又发不出来的模样。顾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把被子重新掖好,趟回了原来的姿势:你真要去?!
苏安爬上软榻,往里挪了一挪,把双腿抱在胸前:不管你允不允,反正我带了琵琶和笛,路上给你们解闷。顾越伸出一只手臂,直指榻头案:文簿里写的是行程。苏安道:我又看不懂。顾越道:让你拿过来,我给你念。
一程是两千里,东出长乐驿,北至潼关,穿冀州,估计要到葭月末才能抵达范阳道境内。这路上,三日一歇,五日一宿,除非大雪封路,其余情况皆不得耽搁,也别以为经过的河东是我老家,就会有人接待,没有。
苏安吹着陶豆灯盏的烛火,又往里挪了一寸:谷伯去打听过,石弦先生所在的羁縻州,距离幽州府不远,我便是冻死也要找到他。你呢,有什么打算?据说往年,宣政就是吃喝玩乐一圈,摆威风就成。
顾越手中的文簿,被吹开一页,又一页:差不多,我打算由南至北,先到沧州问清路子,再去会一会刺史吴诜,然后把薛公这些年的老底统统抄了。
你吓我!苏安一笑,丢开那几卷纸页,把暖炉窝在二人的身体之间,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随你一起的,不怕无人招待,我自在当地教坊司能吃开。
顾越无可奈何,搂紧怀里的人,捂进绣花被:一起再睡会,天明,九总管煮薏苡仁粥给咱吃,还有乌米饭,一路可以带着走,比什么土烙好吃多了。
卯时,钟鼓之音如约而至,通化门外的长乐坡上,旌旗列列,丹枫似火。诸官吏身穿礼部出使宣政的圆领礼服,戴进贤冠,举行祭天祈福的仪程。
五礼之仪一百五十有二四曰嘉礼四十七曰遣使慰劳诸蕃,四十八曰遣使宣抚诸州,四十九曰遣使诸州宣制,五十曰遣使诸州宣赦书
苏安立在末尾,看着萧乔甫、张九龄和韦文馗等人在望春亭里摆酒,挥袖送别周全和顾越,一并还问寒问暖,交接着不知是装公文还是书信的锦囊。
此时,郭弋持枪骑马,一身戎装,从亭下飞奔过来,笑着道:苏公子,他们说官话,我带你认旗。苏安啧了一声:旗有什么好认的?不都是那个样子。
gu903();王庭甫在旁边,笑了笑,纵身上马:苏公子大概还没有听过那首名诗认全了旗帜,半成个将军。苏安:这也叫诗?郭弋咳了一咳。苏安恍然大悟:不会是郭将军的诗吧?王庭甫一踢马肚,潇洒前去:果然是聪明人。
手机版阅读网址:wap.11e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