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又一场雨昏天黑地而下,御渠里的水流漫出,自南向北往太极宫北的低矮平原淌去,在黄土之上纵横放肆,切割出道道刀痕。长安百姓的日子倒还充裕,只是比流民散布还吓人的,莫过于宫廷中的谣言天谴饥荒
谣言一起,雨便不再仅仅是雨,伴随粮贵、洪灾、瘟疫,终于,酿成了惊雷。
相传,至尊圣人暂弃歌舞,决定年底东迁洛阳,以减少皇室用度,朝廷为摆平灾祸,消除民怨,特颁了两项政令,一者,增调赈济粮,二者,缉拿匪盗。
长安城又闹腾起来了,瞬息万变的雨势中,家家都面对着不同的困难和机遇。
东北边永安渠号角响个不停,工人抢修堤坝,脚夫说户部放空太仓,直接从河北、江南平级调粮,南边,冯兆尹令人在南郊搭设粥铺,足足是十里长,人挤人哟,闹得跟蚂蚁窝一样,西边闹匪患,蜀中的粮全被帮派劫走,急死了仓曹。
然而,政令颁布之后,不仅粮价依然在涨,难民反倒还越来越多,街头巷尾,站着的不嫌腰疼,谁都唏嘘嗟叹,可细说起其中的原因,谁又都稀里糊涂。
只有平康东北角牡丹坊的阁楼上,日日都飘着闲散的琵琶弦音。人们都说,苏莫谙的曲调,原本是那样闹腾不定的气性,如今却动不离静,万变不离其宗。
无论是被匪盗抢了货物的落魄商人,被逼为娼的过气女妓,还是来路不明的受伤剑客,苏安都能坦然接受。他一边轮流烘烤着自己的几把旧五弦,保持其干燥,一边也听茶娘和廿五的抱怨,说客人不识抬举,却始终没让坊里的曲目停下。
寿王府如今每月都会照例送来上百石的细粮,他若觉得不够,只消提句话,十王府邸又会源源不断地供应,他甚至不需露面,只回赠一把弹过的琵琶就够了。
可话说回来,他真正体会到这场空前的饥荒与自己相关,其实,只在两件事。
一者是,因关中涝灾,南方各州为减轻北边交通的负担,对官道上运送私家货资的行为查得倍加严苛,而小路上盗匪猖獗,更不敢走,于是,苏安和家中的通信就中断了,只听顾府顾九来说,十几口人全卡在韶州边境,过年关才能通行。
二者是,涂月初时,牡丹坊又来了一位难缠的客人。这人穿草鞋,披蓑衣,进门就吆喝道:上酒!茶娘好心给他端茶,啪一声,被他打了碎。
廿五不耐烦,卷起袖子,想赶人,又见那人从脏衣里拿出书信,甩在桌上,咧嘴笑道:真奇了怪了,下雨有什么大不了?还不去告诉东家,我是他的巧叔。
信是半湿,上面的墨字已经被染得乌七八糟,唯有茶娘心思细致,看到了苏十八的印。茶娘道:你可认识苏供奉?巧子呸道:供奉?不就是叶奴!
巧子姓梁,五十岁,考了一辈子乡贡,结果娘子跟县里知贡举相亲相爱去,自己落得江湖行骗的下场。先前,他为了几文钱帮邻居苏家代过书信,未料到插柳成荫,传闻苏家不识字的孩子在京城混得是风生水起,近来竟还惊动一位礼部的员外郎派人回乡和县官周旋,要接十七八口人去长安,如此,怎不又酸又恨?
但见苏家人多,麻烦事多,不比自己光棍一条,便提前到访,索要恩情来。
廿五听得懵了。茶娘立即让人往诗社送信,去喊苏安。苏安也没料到,匆匆下楼来,却不知他人生中的第一部法曲,正是从这场雨和这位不速之客开始的。
下晌,一间厢房里,二人见面。梁巧子架着腿,道:叶奴呐,叔苏安摘下面具的瞬间,梁巧子把话吞回肚子,站起身道:你是?苏安见梁巧子盯着自己腰间的佩饰就像饿虎见活兔,醒了醒神,目中聚起亮光来:巧叔。
梁巧子又坐回毡上,结垢的手不停搓着袖子,只是全然没了那副傲慢态度。苏安这才变得和善,嘘寒问暖,让店里备好茶饭,又安排铺盖。廿五犯难,后院已经快住不下,屯粮也都用光了。苏安又道,乡人来投,再难也不是难。
这信,也是阿爹阿娘让你捎来的?苏安拿起那几页纸,看着看着,心里泛起温热,花奴娶女子,我是知道的,路上平安就最好了,万幸万幸。
梁巧子抬起头,错愕道:叶,苏供奉,你识字了?苏安道:识得不多,会一些而已。梁巧子道:长安真是个奇怪地方!你往家里寄去的钱,苏大哥还不好意思拿出来用,要知道你这般尊贵,哪个还敢说你是伎人?
苏安笑了笑道:那倒没说错,我确实是,若非阿爹阿娘不愿离开祖宗地,我早就接他们来长安。来,巧叔,尝一尝店里的吃食,这叫巨胜奴。
梁巧子吧唧着嘴,吃着那洒满黑芝麻的甜品,连连点头,又突然把碎末一丢,鼓起腮帮子,不说话了。在南方,哪家吃过油炸羊奶酪附以蜂蜜做成的麻花!?
苏安不问缘由,只问他此行要做什么。梁巧子说,他想求苏安给他打场官司。
苏供奉,还不知情吧?夏季的时候关中洪涝,宋州的田地全淹了,农户颗粒无收,可官府克扣了赈济粮,还串通商贾屯粮抬粮价,就逼着农户贱价卖田!不愿卖田的农户往长安来求粮活命,我途经的时候,眼睁睁看着粮价从一贯一斛涨到一金一斛,而那些巨贾的仓中却是满满当当,还愁着往哪里干燥往哪里囤。
听完梁巧子的话,廿五啧了一声:就你,还忧国忧民?苏安道:廿五,去问问后院有没有宋州的,叫两个来。梁巧子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商贾如何敢如此行事?还不是背后有官家,合起伙逼农户贱价卖田,事后再平分好处。
叫来的一家三口,衣衫褴褛,男子骨瘦如柴,女子怀里抱着不到一岁的孩子。苏安询问后,发现梁巧子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廿五问:那你们为何不告官?男子低着头:怎么没人告,就在州府衙门,直接被夺去了田契,打十二杖。
梁巧子要告的这个官,名叫宋成器,是宋州的司马,也曾是个地方县令,若只如此,苏安倒不至于真当回事,却听梁巧子一顿足,掏出了片木叶。
宋成器就是抢走我娘子的狗官!那时你还没出生,全村的人可都看着呢!
梁巧子一边吹着韶州调,一边眉飞色舞,两只眼睛发出光来,看着就像拿此惨痛经历在江湖上行骗了数十年的老油子。在场的,谁都爱理不理,只有那一岁的孩子,咯吱笑了一下。梁巧子打了个舌响,弯起眼:来,巧叔教你吹叶子
这回,苏安认真了。
廿五见苏安认真,也跟着补充道:先前,东家吩咐小的查粮价,听贺家老爷说,关中那些敢屯粮的大贾都入了个叫安丰会的行会,全听陆家指使。
苏安道:你是说,宋州司马克扣赈济粮,逼农民卖田的这桩事,追到源头上,也可能和陆家有关?茶娘点了点头:不错,陆家陆长生是朝廷所册义商,陈王府长史的小舅子,更是兆尹府管家冯陈的岳父,他们常平院有这能耐。
盐铁常平院隶属平准署,负责管控京县的物价,这些年,官府一直是把协助联络商贾的差事交在陆家家宅,即,由陆老爷陆长生做管控放仓收仓的中人。
一般而言,物价以东西二市为主导,其余小市跟风,涨涨跌跌自有平衡,不需官府费什么大功夫整饬,设此司,防的就是天灾人祸,物资稀缺,有奸党作乱。
苏安曾经拜访过常平院,更还为陆家作过几支曲子,知道这陆长生四处散枝叶,有个厉害的手段,便是看准了那些宫里刚封的王爷年轻气盛,或欲享乐,或欲有作为,总是贪求无度,极需要认识那些又懂得孝敬又能帮忙销赃的大贾,于是,陆家从中搭桥,借此大肆拉拢王府的属官,以谋私利,已有好些年头。
gu903();今年的雨又百年不遇,巨大利益面前,陆家扩张业务,串通关中也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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