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本只在宫廷王侯府中演奏,而当乐工将钟、磐、琴、筝、笙、箫、笛,一一摆上台面时,人们又惊叹,不过仅仅是那金石丝竹四样行头,八个人,一曲却有十二遍,要奏一个时辰。
苏安还是没有破开妙运的人眼,他拨弦调轸之时,根本记不清此处是长安或洛阳。
一声钟音为始,散序前六遍,无舞,无拍,二十六面玉磐错响。一位盲者,身披素白的宽衣大袖,跃身而起,由高处落下,轻点出流水般的音瀑。
此处金石二声,前者追后者,高者逐低者,乐人即是舞人,如鹤过云间。
一串五弦轮指拨开云雾,继而,琴与筝流淌而出,乐人沉吟俯仰,高山流水。
琴师明眸,筝师剑眉。
他为何用琴?礼法之中,上古神农作琴,七弦十三徵,本为含蓄深沉之物,能承受得住金石之重;乐理之中,琴的音量弱而不失,可充分泛音按音,能启下。
他又为何用筝,不用瑟?筝音域宽广,音量宏大,音色清扬悦耳,是丝类中最具有阳刚之气的乐器,它的十三弦,本就是瑟的二十六弦由二女相争对破而来。
昨夜,仍是那轮明月落在九州池中。寿王入宫觐见,传林蓁蓁与裴神符侍宴。
归程,二人遇见新进梨园的舞娘与乐伎,听见湖心屿传回一声声筝音,一时神游,竟都有些感慨。王爷自幼寄养于宫外宗室,性情优柔,却不知为何,此夜弹出的曲子那般坚实有力,像是在寂寥而忧郁的人生中遇见了一个仙灵。
林蓁蓁在亭下坐,左手勾子弦,动作刚开始,便是裴神符首创的凤眼手型。裴神符盘腿在湖畔,才弹出首遍的曲调,竟有三分是广陵《斗百草》的狂逸。
多少年,林蓁蓁向林叶抱怨,那位邻铺疏勒黥面人,既不擅汉语,也不拿拨杆,年逾不惑,成天还做些惊世骇俗之事,拿去娘娘王爷面前炫耀,抢自己风光。
洛儿拿手指拨弦;洛儿用花蜜调轸油;洛儿反弹琵琶,请吴道子作画
林氏用得玉拨片;林氏双手反弹琵琶;林氏修龟兹舞,胡旋日夜不止
殊不知,裴神符头回见这位玉面小郎君,便觉得自己身在江南,身在扬州。
他的左右两手那般纤细灵巧,能剪春风,他的凤眸飘着杨花与细雨,他和另外那位林公子翩跹作舞,狷狂自如,召唤起湖畔的千万条柳枝为他们为伴。
林氏为模仿裴神符,把身体与乐器淬炼为一体,称合散,而裴神符为追逐林氏,令乐坊匠人把疏勒琵琶的琴颈加宽,琴箱变窄,改进得像一柄柄阮咸。
若非相争,何得一曲传天下?
一直到此夜,林蓁蓁止住弦,仍然想争,仍还想精进乐艺,只可惜听着寿王的筝音,他忽地又觉得,那曲中再也容不下自己。裴神符深有同感,只是没点明。
年年花开花又落,
总有新颜替旧颜。
裴神符道:林公子,此曲今后定然还会有万千变数,我们极尽全力,也只能独占一说。林蓁蓁却是更为敏感的,怕别人从此看不起他,笑着回不错。
语罢,也抚了一下眼角淡淡的皱纹:但只在五凤楼台奏过此段,拨弄了风云,心知那台下的众生之中,有多少因二三曲词而名扬天下,我也算知足。
裴神符遂与林氏公子约定,集毕生之精力于这曲霓裳,日后,当隐姓埋名。
回至五凤楼台,一记五弦的泛音,又在琴与筝合成的山水墨画之中荡开波澜。
节奏越来越快,五弦接着弹挑,苏安闭着眼,催云拨雾,召唤竹声速速合入。
为何先用笙,而后令箫笛并进?箫声悠远苍凉,笛声高亢活脱,二者的音质皆有棱角,而笙在礼乐中出现最早,性格敦厚而高雅,是纯五度音阶,适合合鸣。
当此,金石乐师白袍飞舞,琴筝坐定却如流水,竹音三人披青衫,分明是山的颜色,却信步游走于场中,眉飞色舞,神采奕奕,但叫世间的动静全都混淆。
混沌之中,又是五弦铮铮轮指而过,琴师与筝师对望,一提气,歌唱于其间。
苏安再度陷入风暴,只能听见漫天纷飞的花瓣,再也看不清河岸边的容颜。
散序至此转入拍序,五弦扫弦以计拍,四部音声人统一节奏,天地恢复纲常。
山不动,水长流。
就在前日的傍晚,雷海青拉苏安去门楼下捡白花,可苏安不去。雷海青倔强,自己当真跑了一趟,结果两手空空而回,想那花定被鞋靴蹂躏去,红了眼眶。
好在回到院子,几位新人轮流来拿他打趣,摸摸捏捏的,才让他的心情转晴。
海青小友就是这样的性子,哭得快,笑也快。李暮、许合子几人皆在,正逢梨园使领阿蛮和云容去记录户籍,对,梅妃娘娘身边那位掌筵叫什么?
雷海青揉了揉眼,他不想说,那位掌筵是杏生的姐妹,每回进出,不仅要搜他的身,甚至连梅妃的举动也是监视着的。只是梅妃娘娘大度,从来没有过抱怨,什么都笑意相迎。
你们就知道欺负我。雷海青敲着手中的筚篥,我且问问,如若至尊今日判的是怀州得胜,你们敢不敢像苏供奉那般神勇,给郭刺史发白花簪?
李暮反问了句:你说敢不敢?言者无意,那听者有心。雷海青觉得自己应该展一展志气:我不奏违心之曲,若五音不正,我,宁愿一头撞死在阶前。
许合子赶紧上前,捂住雷海青的小嘴巴:你呀。李暮笑叹道:海青小友,若真有那样一日,我或许会泛舟于楚江,沿岸呢,种些竹子,供养家里人。
许合子面泛红晕。
李暮便是此时才决定,把自己的曲子让出来,让雷海青争得三甲,回报梅妃。
在五弦的掌控之下,拍序的节奏持续而稳定,那灵动的山川河流,又汇聚为透明的水滴,从五凤楼台落下,在南北泛起波澜,一滴,二滴,三滴
虽然只有八人,但,当每样乐器都找准自己在和弦中的位置时,情况就截然不同了。金石的响动可以传得很远,而筝与笛一旦发力,那便是千百倍的共振。
八人之声,不仅比怀州的五百人强势,更叫整座洛阳城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苏安却还在等着一个人。五弦的入破,虽让给了林氏、李暮和雷海青,可他真正在乎的对手,是李归雁。苏安敬重李归雁,缘于一把奚琴,一段《投壶乐》。
他没料到,李归雁牵曲,前七遍用五弦,唯独入破,破清乐之界,用了羯鼓。
羯鼓,不在清乐金石丝竹之列,于清乐法曲《霓裳羽衣》而言,尤其到繁音急节的入破,并非是一把木槌变成两把木槌的区别,而是史无前例的传奇。
入破,本就是传奇。
含凉殿切磋过五弦的技艺,李归雁离去,并非不想搭理苏安,而是知道自己胜之不武。他视苏安为一生忘年挚友,也并非高洁,而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至洛阳后,一天,李隆基倦怠于朝政,懒悠悠的,私召李归雁来,问起苏莫谙的琵琶。李归雁想想,不忍让苏安陷入两难之境,故而回禀,这琵琶音色很差。
李隆基仍未放下贪恋,笑道:五弦,入破精魄所在,卿有什么能替代呢?李归雁道:陛下常说,羯鼓为八音的领袖,臣愿李隆基道:《秋风高》,那是朕和宋广平、姚元崇之约。李归雁道:臣知罪,然而,臣还是愿意一试。
归雁深知李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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