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_他在盛唐种牡丹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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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寒食

制诰舍人袁仁敬是司刑官出身,他不信佛,也不崇道,眼中只有一个理字,因执法公正,据说连囚人都很爱戴他,他也因此为张九龄欣赏,被请入了凤阁。

早在漕改时,袁仁敬就听旧部抱怨,顾越对公文账册研究甚深,处处钻营,抢走了比部的勾检之权,而现在,却也是这个无孔不入的顾越,在外,替严凌遮风挡雨,在内,虎狼手段劝徐青改口,初到凤阁仅仅半个月,便攻克了难关。

那么按理来说,先前的不悦可用新的功劳来弥补,袁仁敬答应了顾越的请求。

于是,在烟火俱寂,扫墓祭祀的头两日过去之后,清明前夕,大明宫中又有了生生不息的新议题寒食筵上,新舍人顾越要代替老舍人苏晋,在殿前持案宣册,取榆柳之火,点亮红蜡烛,纷纷赏赐于席中的大臣,以代表皇室恩典

流程有三:首先是百官迎御驾,恭贺万年,用宴;接着便是激动人心的赐火;最后,灯火通明,烟花齐放,梨园领太常乐工奏《龙池乐》,以贺清明。

用意有二:一是标志着寒食节已结束,禁火结束,火种重生,宫中可以用火了;二是给臣子官吏提醒,让大家向有功也不受禄的介子推学习,勤政为民。

只不过,夜幕降临之时,除了内侍、殿中和礼部做着寻常的准备,梨园子弟之间却悄然进行着一场送别。大家并不知,苏莫谙为何拒绝评论剑南道所献的《霓裳》,只知道自那之后,梨园使张行昀悄然把他在宜春北苑的名牌,弃去了末尾。

好好的,哭什么呀。苏安收下一大堆宝贝,想见我,可以去太乐署,我和林公子他们,还有裴洛儿,都还在秋院教艺,再不行,去牡丹坊捧场。

雷海青道:没哭!

雷海青送了珍藏多年的一个悬丝傀儡;李暮送了刘系所留的一片笛膜;李归雁送了他一支五弦独奏的曲子;张野狐剪下一簇赤色的头发,强行塞进他腰间。

苏安叹了口气,梨花正盛呢,他也舍不得梨园,舍不得台上与台下的知音,可是听闻徐青怒伐桂树之后,他更加确信自己不能拖累顾越,他必须得离开。

丝类乐人,一向懂得进退。

此刻,麟德殿里漆黑一片,宫官摸着线绳,把青精饭、杏仁麦粥、糖饧、春酒等冷食放在王公大臣的桌案之上,又抬进罩着红绸的神秘贡品,置于龙椅之前。

苏安帮雷海青画了一道分外妖娆的眼线,恰到好处地遮住那发红的眼眶,而后就离开偏殿,来到空旷的中殿。殿内光线极弱,就像一潭幽深不见底的池水。

正是这时,两袭绛红的纱袍走了过来,苏安耳朵一动,听见水苍双佩的脆响。

顾越和裴延,一个抱着柳树枝,一个抱着榆树枝,在月光之下,如天之骄子。

大袖帷裳,紫绶挂身,左悬水苍佩,右系玉首剑,殷红蔽膝随着步伐而流光。苏安揉眼,才刚瞥见那五品武牟之上簪的雪白毛笔,一双乌皮靴已立于他的跟前。

十八

话音落,一阵轻灵风声呼来,苏安便被拉到石柱后面,迎住顾越灼热的亲吻。

所有被触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熟,气息如同岩浆,从衣襟之中浇灌下去。

苏安的胸膛微微颤抖着,不敢喘气,手紧紧抠进背后雕刻的龙鳞里,刚要阖眼,又被顾越捏住下巴,侧过脸,从耳垂侍弄至玉颈,二人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之后,苏安便是撑着灵魂出窍的躯壳,听着顾越和裴延说话,道貌岸然。

顾越从众多的树枝中,把削得尖锐的钻火木挑出,系上一根红绸,平静说道:裴兄,昔日太子申生被骊姬陷害致死,公子夷吾和重耳逃亡,途中无粮,得亏有介子推这样的忠臣,把自己的腿肉割下,与野菜同煮成汤喂之,方才挽回命途。

裴延道:顾郎难道是自诩介子推么?顾越道:不敢,我只是感慨,太子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存,其间的道理,也不知古往今来,几人能明白。

裴延看了一眼顾越:初次进殿,还是赶紧练习,别到时候点不起来火。顾越道:钻木取火有何难的,苏供奉,是不是?苏安笑了笑,甩袖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殿内传响了《太和》,三重飞檐下的金铃,随着宫音而震颤。沐浴在纯净的月光之下的麟德殿,庄重而不失灵秀,彩旗如春雪,缓缓飘展。

苏安的心境,自然是不同了,人影攒动之中,他听着群臣和诸王进殿,翰林才子曲桥赋诗,至尊圣人李隆基与惠妃比肩而坐,既觉得熟悉,也觉得陌生。

人在暗中久了,就能看见。

他只需一眼就能明白,这里面的每一个人物,此刻在想什么,只是,真正让他感到心悸的,并不是寒食宴会本身,而是,他每回看向顾越,顾越都在看着他。

《相逢乐》时,他奏至第三遍,才见顾越与吴定、张思行等人谈完话,溜进牡丹坊;《破阵乐》时,他身骑金象,直到杀衮结束巡酒,才见顾越和韦文馗纠缠不清;《霓裳羽衣曲》,他刚过天津桥,在顾越身边坐下,就被牵去了河阴。

他早已把顾越揉进丝弦之中,却从未想过,今日的顾越,是专门听他弹曲的。

百官贺过万年,突然,高冯手中拂尘一挥,尖锐声音响了起来起火。

苏安从容地拿起妙运,捏了捏身边吓得发抖的新人,领乐阵到红毯正中坐定。

他面前不到三尺,便是顾越。顾越站在祭台前,掌心夹着那根钻火木,在涂有油料和火砂的柳枝上,专心致志地取火。裴延也是如此,只不过用的是榆木。

一丝火星从那树枝上闪过,苏安的睫毛颤了一下,紧接着,微小的火苗,顺着枝叶,越舔越高,那束光逐渐扩大,照亮了御前的每张光鲜亮丽的面容。

绛纱玉冠,粉黛金钗。

赐烛。

除了诸王,第一个能得到御赐蜡烛的人是李林甫,第二个是高冯,第三个是裴耀卿。之所以没有张九龄,原因有二,其一,李隆基说张九龄改革科举辛苦,赐休沐,其二,李隆基想封李林甫推荐的牛仙客为尚书,张九龄又一次否了。

当时,李隆基问道:卿嫌牛仙客家世寒微,难道卿出身名门吗?张九龄答道:臣岭南寒门,不如牛仙客中原人士,但臣却在中枢多年,执掌文诰。牛仙客此前只是边疆小吏,目不知书,如加以重用,恐难孚众望。退朝后,李林甫再次暗中进言:只要有才识,何必满腹经纶。天子用人,有何不可。

所以,张九龄今夜就没有来,那两团燃烧着的榆柳之火,也没能够与其有缘。

苏安本以为,顾越会在这个时候犹豫,未想,顾越接过红烛,举在火焰前等候,连衣袖都没有动,紧接着,便稳稳当当,从他的面前端过去,递给了李林甫。

顾越又一次从面前走过时,晶莹的蜡油从玻璃的烛罩边滴下,苏安一颤,低头见手背上凝成一朵红色的蜡花,片刻,苏安再抬头,顾越的唇边勾着笑意。

顾郎是故意的吧?雷海青扯了扯苏安,笑道,倒像最近流传的那首诗。

春城无处不飞花,

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

你又乱说,你知道什么诗?苏安捏紧琴颈,他是来问我索要妙运的。

顾越和裴延二位中书舍人,分完蜡烛,站回了殿前,持册簿,宣读各项律令。每读一句,两边的灯火便亮三排,待卷轴到底,整座麟德殿金碧辉煌,亮如白昼。

觥筹交错,诗赋如雨,高冯再次喊话之时,三殿呼万年奏《龙池乐》。

当七十二朵无忧花从两边旋转而来,顾越眼中,入破也成为陪衬,唯剩那位坐在乐阵首席,怀中抱着妙运琵琶,剑眉明眸,云袖芙蓉裳的玉面琴师苏莫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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