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帝大约也是忍无可忍,故意为难他才将赈灾款的案子交给他一个言官去做。
难得如此强硬的李御史也有憋屈的一天,苏木来了兴致,撩起裙摆往台阶上一坐,听着李御史倒豆子一般诉苦。
李御史几番话真是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将熹王不帮他的任何理由都一一堵截,不愧是当年当之无愧的状元。
只可惜遇到的是熹王。
她爹不理政事在王府种花养鱼这么些年,别的能耐不多,打太极是一把好手。总之话是圆的,听着像是对方占了上风,等回去之后细琢磨,才能琢磨出她爹压根什么也没答应,一点承诺未许。糊涂揣的行云流水。
听见李御史乐呵呵地同熹王道别,苏木就明白她爹又成功糊弄住一个人。
书房门打开,苏木坐在台阶上扭过身子同李御史打招呼。李御史花白胡子一吹,“郡主怎么能坐在台阶上呢?这成何体统!”
苏木立刻捏着耳朵起来,讨好地同他笑了笑,又神神秘秘道:“李大人,我能帮您。”
“帮我什么?”李御史疑惑。他还是头一回来熹王府,也不清楚熹王府的书房隔音差得很。
“实不相瞒,我知道赈灾款在哪里。”苏木一本正经。
李御史先是一愣,而后气得直跺脚,“郡主怎么能做听墙角的事情,偷听岂是君子行为?”
礼仪道德现在在他这儿也是重于赈灾款。
“我怎么是君子呢,我是个女子。”
这回李御史捂着心口直跺脚。
苏木都怕把他气出病来。
“别气啊,我错了还不行嘛,您老注意身体啊。”苏木连连道歉,劝住李御史。真气出毛病她就罪过大了。
等李御史缓了缓,苏木才道:“我说的是真的,您去石镜山的山洞里找一找,会有收获的。”
李御史自然不信,狐疑地看着她,“郡主又是如何知道东西在石镜山?”
“实不相瞒,”苏木一脸严肃地屈起食指揉着鼻尖,“昨夜入梦时,我梦见一位仙人遥指石镜山,说明日会有一李姓老者来我们府上,他要的东西就在石镜山的山洞里,结果今日您便来了,您说巧不巧?”
李御史起先还一脸认真地听着,听到后面便知道苏木又在瞎编,又气得跳起来,“子不语怪力乱神!郡主怎么好瞎胡闹!”
老头暴躁得很,苏木只好假意拍了拍自己的嘴,“是我瞎说,您可别信,千万别信,千万千万别赶在明日之前去石镜山一探究竟。”
李御史忽然就眼珠朝上,陷入思考。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招数百试不爽。
李御史离开时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转过头,狐疑地看着苏木像要问什么,两人对视半天,李御史又嘟囔了两句继续往外走。走两步又回头。
往复几次,苏木一直笑眯眯,直到李御史消失在视线中。
他信了,他肯定信了。
熹王早在书房门口观察苏木良久,苏木回头就见熹王双手捧着圆肚子,也不说话,就干盯着她。
苏木脊背发麻,心虚感从脊梁骨处向四肢蔓延,只敢梗着脖子、硬着头皮与熹王对视。
“原来治你这么简单,装犯病了就好。”熹王把下垂的肚子往上挪了挪,忽然笑呵呵。
笑得苏木发慌。
“爹不好奇我如何知道赈灾款在哪儿吗?”苏木犹豫道。
熹王将挪肚子时弄皱的衣服扯平,肚子又坠下去,他只好又去挪肚子。这番行为实在无解。“你方才不是说在梦中得了指点?”
“您信这个未免有些离谱了。”苏木无奈,等他挪肚子时将他的衣服扯平。
“各人做事有各人的道理,你想做什么也自然有你的道理,你要做什么便做,我好奇这么多做什么?”熹王摸着肚子,仰起脑袋眯眼晒着夕阳的余温。
苏木陪他晒了一会儿,将沈行在的事情忘在脑后。
第19章船论
苏木一晚上没睡。
她在等消息。
等一个好消息。
三姨娘头一个来报喜。
三姨娘消息最灵通,但凡是她感兴趣的消息,无人能比她知道得快。
她自幼被卖进青楼,出生不详,只听当初的鸨母提过一嘴是蜀南人。因是身世的唯一信息,她对蜀南的事情尤为上心,连带着蜀南天灾还被人贪了赈灾款都被她记了许久,想起来就要骂上两句。
“找到了找到了,就在石镜山的山洞里埋着呢。果真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谁能想到银子就藏在上饶呢。”
苏木将被子往上拉,盖住双腿,抱住膝盖,“是谁找到的?”
“不就是总训你与陛下的李老头,别说,还倒真有几分本事。”昨天苏木白日做梦的事情她还不知,只知李御史找回了赈灾款。
熬了一夜只是想知道这件事情的结果,如今尽如她愿,困意来袭。苏木埋进被子里打了一个哈欠,抱着膝盖往一旁侧倒,再将被子拉过头顶,“我睡会儿,晚饭叫我。”
自然是没等到晚饭。每每她熬了一宿想在白日里补个觉,便有千百种意外让她睡不安稳。
才刚过午饭,青簪便过来叫人,“郡主,李御史在等你。”
床上的锦被忽然隆起一团,苏木鲜少清醒的如此迅速,打了个滚从床上坐起,掀开被子荡着双脚去勾鞋,“等我做什么?”勾住鞋踩实后才记起赈灾款在石镜山的事还是她告诉李御史的。
“来这么早做什么,被他知道我睡到此时不起又得挨一顿训。”苏木揉着沉重发涩的眼睛嘟囔,还是让青簪给她利索地梳了发。
前厅见着李御史时果不其然收到他不赞同的眼神,苏木也只好硬着头皮当没看见。
“李大人您找我?”
李御史不自在的咳了两声,招招手让她走近一点。苏木莫名,还是照做。
“你前日梦到的那位仙人可还有说什么?”李御史左右张望确定旁边的人听不到才小声又隐含一丝期待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
“……您得知道,天机不可泄露。”苏木继续假装神秘。
“这样啊……”李御史遗憾地将双手交握,“可我已经将你的梦告诉给了皇上,皇上说要你进宫同他细说。”
苏木懊恼地闭了闭眼,她彼时只想着用个法子将李御史糊弄过去,却忘了他是个实诚人,只要永昭帝问起他是如何寻到赈灾款,即便是做梦如此荒唐的理由,他亦会如实告知。
现下让她如何与永昭帝解释?将事实与永昭帝说,依他重用沈行在的样子……
“我现在便入宫。”苏木忽然蹙起眉尖,未来得及打声招呼,便转身快步往外跑。
她的动作猝不及防,还让李御史愣在原处,待人走远才记起来跳脚,“这么大个姑娘怎么走路也没个姑娘样啊!”
***
苏木下马车时恰好见到沈行在招摇的马车。
靖远侯似乎一点也不懂得低调二字究竟如何写,即便是入宫见永昭帝也高调得很。朝野上下都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哪回高调碍了永昭帝的眼,落个身败名裂。
马车正要出宫,郭宫见到苏木立刻双手攀着马鞍要上马,像是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亏心事,要溜之大吉。
苏木大步走去,绕过刚上马的郭宫,敲了敲外车壁。
从帘子缝里伸出一截指尖,碧玉扳指戴在大拇指上,将帘子折起,露出沈行在的脸。
他见了苏木也不惊讶,唇角压着一点弯起的弧度,身子朝前倾着做出询问状,“郡主有事?”
“你下来,”苏木板着脸道,“我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她将帘子大掀,一手拽着沈行在露在外面的一截衣袍,动作不重地拽了两下。
沈行在垂下眼看着她拽着的手指未挣开,复又抬起眼,“本侯还有要事在身,郡主若有事,还是下次再说。”
“不行,我现在就要弄明白。”苏木将唇抿直,指尖因捏太紧而泛着白,将沈行在身上上好的料子抓出褶皱。
“郡主,知道的太多可不是好事。”沈行在脸上的笑淡去,眯着眼睛语气里隐隐带着威胁。
“那我日日往你府里扔炮仗,泼狗血。”苏木毫不畏惧地直视他。
她的眼睛很漂亮,琥珀色的瞳孔如同干净的琉璃,眼尾是略钝的圆弧,看起来极为柔和。只是本人实在不如这双眼睛这般柔和。
“耍无赖?”
“就耍无赖。”
理直气壮得毫无缘由。
两人气氛僵持,郭宫正准备上前劝解,就见侯爷矮了矮头,避过挑得不高的帘子,从马车上下来。
“郡主要带本侯去哪儿?”沈行在抬起手指示意刚迈开腿的郭宫别动,偏头问苏木。
“御书房。”
靖远侯去而复返,还带来锦瑶郡主。福全远远见这二人一起来,立刻将人迎进御书房。
苏木一人对着两人,底气丝毫不输。
她抬手指着沈行在,问的人却是永昭帝,“为什么利用我给李御史透露消息?”
李御史来寻她时她才想通一些关键。以她对永昭帝这么多年的了解,在亟待用人之际,诚然永昭帝有时会无奈提拔一些品行一般但有能力的人,可待他们却并不过分亲近。
但以他当初在苏木面前维护沈行在的样子,可见君臣关系极好。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那枚玉坠,皇兄大可去库房另外取一枚给我,却非要我去找沈行在,不就是让沈行在能借此以我的由头去一探侍郎府?”苏木冷静下来,认真道。
她的话说得不快,一边说一边顺着条理,“再说马场的事。沈行在与大理寺少卿聊赈灾款如此重要的事情,周围居然没有派人防着,就让我随意溜达了一会儿就偷听到了?就算沈行在没留一个心眼,大理寺办事严谨,大理寺少卿能犯此等疏忽吗?他们分明就是故意让我听到。”
“怎么就那么恰好,我刚得知赈灾款的下落,皇兄就让李御史调查赈灾款,还刚好求到了爹面前。我猜单双这样中率一半的游戏都从未遇到如此恰巧的事情。”苏木咬牙瞪着永昭帝。
永昭帝清咳了一声,“你这未免想得太多了。”
站得太久还有些腿酸,苏木才发觉只有自己为了撑气势还站着,连沈行在都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坐下了,还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她也坐下,淡淡哦了一声,“若并非我多想,那沈行在既然是如此贪官,皇兄赶紧办了他吧。”
见拗不过苏木,永昭帝叹了口气,才双手支着额头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他们一早发现赈灾款在户部侍郎手中。苏木为熹王买生辰礼那日沈行在找到了户部侍郎的藏赃处,但才来得及将一箱银子运出来便被察觉。沈行在发现有人在跟踪他后进了当铺,恰好苏木进了当铺,沈行在便将银子给了苏木,混淆耳目引开跟踪的人。不过户部侍郎有了防备,将银子转移了藏匿地,沈行在只好再去寻银子的下落。
之后的事情与苏木所猜测的大同小异,以孩子间打架的由头并不会引起
户部侍郎的警惕,只是郭宫在探府时大意了,才让户部侍郎发现了端倪,却也不能肯定为的是赈灾款一事。而沈行在与大理寺少卿那日去马场,正是因为得知苏木也会去,为了确保苏木一定会将赈灾款的下落告诉李御史,沈行在要让苏木足够讨厌自己,才有了让郭宫引她去书房,故意诬赖她擅改答案的一出戏。
“可你们已经知道了银子的下落,为何不自己去拿?”苏木不解。
永昭帝未接话,沈行在忽然说了一句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我的身份。”沈行在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苏木的眉间皱的越发深,“有何不合适?”
“我与户部侍郎应该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才是,我与北豊的贪官都该在同一阵营。”沈行在的笑收敛了一贯的讥讽与不屑,“臭名昭著的靖远侯公然揭发贪官恶行便是不合适。”
苏木一头雾水,却隐隐觉得自己已然十分接近真相。
永昭帝叩了叩御书案将她的注意力拉过来,“苏木,你知道那些贪官污吏私下里干的龌龊勾当谁了解的最清楚吗?”
苏木思索了一阵想不出,摇头。
“比他们更大更贪的官。”永昭帝点到为止。
苏木的眉头都快皱成一团,忽然豁然开朗,“沈行在是假佞臣?”
一直等着她想通的沈行在一哂,“我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贪官,不成想郡主如此抬举,既然将我抬成了佞臣。”
gu903();想贪,还想保全乌纱帽,两者都想要,便只好寻求庇护。所谓官官相护,自然是要与更大的贪官攀上关系。但寻求庇护的前提便是暴露自己是贪官的事实,甚至还要将自己的底细上报以作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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