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读书,怀瑾立马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她既然被抓回来,答应不跑了,明日便要去学校上学了。
要说齐英一直觉得自家这位大小姐还是挺乖的,相比这位大小姐换到前朝那可以称之为显赫至极的出身,这位大小姐的性情实在是温顺得很,待人和气,便是吩咐下人做事,也多是商量的口吻,只是怎么就对读书这么抵触?竟然真的因此便大小姐都不当了。不管谁看,这都是极不划算的买卖。
“你就这样讨厌读书?你就当是去玩不就行了,你若是怕读的不好,谁骂你,那真的想岔了,谁敢骂你?!何况那日爷给你去办入学,我也去了,英德校长夸你字写得好,从未见过的好,把咱们爷给高兴的。”
为什么这么讨厌读书?
怀瑾道:“我从六岁起,每日五点便起来背书,背过书才可用早饭,背得不好了,我娘丢给我一个馍便是早饭了,然后便是一天的功课,请的先生给我上国文与历史,我娘教导我洋文、西方历史、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和地理,每日还要练钢琴,午间十一点半用饭,休息至下午一点,便继续上课,冬日到下午六点,夏日到七点结束,用晚饭,八点到九点习字。寒暑不论,一年只休七日,春节三日、中秋、端午、我的生日,以及元旦,稍有懈怠便要挨我娘的板子。我不认识一个同龄的朋友,即便是偶尔春日出去踏青,回来便是读到第二日深夜,也要补齐当日的功课,无论如何勤勉,在我娘看来我也不过是比猪稍微聪明一点儿。你说我为何讨厌读书,我看见书便心烦,拿起笔便想丢掉,便是报纸我都不乐意看。”
虽然齐英一直觉得什么读书难是屁话,读书能有多难,能难过做苦力之人么?但听怀瑾如此说,想一想他自己幼时即便没饭吃也难受得紧,但也自由自在,若真的要他选,他没准也不愿与怀瑾换。
不管怎么样,怀瑾第二日还是去了学校,伍世青亲自将怀瑾送到英德中学的门口,亲自将书包挂在一脸不高兴的怀瑾肩膀上,然后说着头天晚上对着镜子修改练习了许多次的寄语,拍了拍着怀瑾的肩,如慈父一般语重心长的说:“好好读书!”
且不说小姑娘毫不领情的扭头就走,就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老流氓竟然有些鼻子发酸。
老子真有本事,老子出生时老娘饿得一口奶水都没有,如今老子家的孩子也有钱读书了!!!
英德中学是全上海最好的学校,虽然是私立中学,但因有教育部拨款支持,学费相对大多数私立中学还是要平价许多,也并非全部都是富贵子弟,也会减免学费招收一些学习成绩优异的普通学生,但如今这个世道,能有钱学到高中的,就是家庭条件相对富裕的,不然若是没钱交初小的学费,又如何能成绩优异?
但即便如此,伍世青的那辆全上海没几台的福特汽车停在学校门口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不少人驻足张望,上个礼拜伍世青一天来英德两回,便有耳目灵通的学生说伍世青是来给家里孩子办入学手续的。不想礼拜一,真的便有新同学来了。
怀瑾背着书包初进校门,虽有人张望,但也无人靠近,只是往里走了二三十米,便有一男生小跑着到了身旁。
那男生道:“你好,同学,你是今日第一天上学?哪个班?”
怀瑾闻声回头,只见那男生穿着男生的黑色校服,脸庞白净,戴着一副金边的圆框眼镜,带着笑意,一副开朗的模样。怀瑾道:“我是今日第一天上学,高一一班,费先生班上。”
如此那男生脸上立刻露出欣喜万分的神色,道:“那可好,我也是高一一班,以后我们就是同班的同学,我叫柳述安,柳树的柳,继志述事的述,居安思危的安,你叫什么名字?”
柳述安身材高大,一米八是有的,比怀瑾高出许多,怀瑾未曾想他竟也才十六,与自己同班,有些讶异,小声回道:“我叫金怀瑾,怀瑾抱瑜的怀瑾。”
听了这话,柳述安笑道:“你姓金?之前他们都说要来的是伍老板的子女,都说伍老板好生了得,年纪轻轻孩子便读中学了。看来他们都说错了。”
来的车上,伍世青也有交代过,往后若是有人问起两人是何干系,说是远房兄妹便好。于是,按照伍世青交代的,怀瑾道:“伍老板是我远房表哥。”
柳述安闻言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时又有几个同班的男同学凑了过来,柳述安赶紧的如喜报一般将怀瑾要插班的事与诸位同学说了。
如今虽说推崇男女皆读书,但女子上学到底还是近十多年兴起的事,而英德招生门槛高,许多适龄女学生,即便家里乐意花钱,也因基础不好不能被录取,导致女同学到底还是比男同学少得多,班上多一个女同学对于正是青春年少的男同学来说自然是好事,个个皆是手舞足蹈,甚者更是大声欢呼,惹得众同学侧目不已。如此一群男生簇拥着新同学,吵吵闹闹的便往教室去了。
门外,一直没舍得走,伸着脖子张望的老父亲伍世青眼见着他家小姑娘被一群臭小子围得衣角都看不见了,脸刷得就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怀瑾:我都说我不要去上学,你一定要我去!!!
第16章
伍世青将怀瑾送进学校后便让水生将车开去了卷烟厂,进了卷烟厂,换了一台福特V8,便往青浦去了。到了青浦,车子开进了一家热水瓶厂,伍世青下车,早就等着一个穿着黑色短衫的听差的先是鞠了一躬,伍世青默然颔首,便往厂房后院走,那后院有一库房,库房有两扇大铁门,那听差的快步上前开了铁门上的大锁,又拉开了门,刚拉开约两人可过的口子,伍世青抬手示意,听差的赶紧停手退到了一边儿,水生先一步进了库房。
那听差的姓罗,叫罗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留着一对八字胡,紧跟着水生进门,快几步,走到前面,微弯着腰,极为恭敬的一直将伍世青引到库房的最里面,又与水生一起将面上的一批货搬开,露出最里面的一批货物,伍世青亲自上前用罗方递过来的剪刀开了箱,里面是一排排写着洋文的纸盒子,伍世青取了其中一盒,递给身后的刘启洋。
刘启洋是伍世青的家庭医生,出生中医世家,又留过洋,会西医,湖南老家的医馆由他堂哥在主事,他便自己到上海来开了一间小诊所,不想开了没几天,就死了人,七十多岁病了好几年的老爷子,快断气了,拖到他的诊所去,没半个小时就咽了气,非说是他医死的,让他赔钱,后来伍世青出面给他摆平了,刘启洋不只没赔钱,对方还在他诊所前磕了三个头道歉,从此刘启洋便成了伍世青的家庭医生。
这边刘启洋是临时被伍世青叫到卷烟厂,然后开车过来的,原以为是要给谁看病,不想却被领到这里,这会儿接过伍世青递过来的盒子,咋一看愣了一下,抬头望了一眼伍世青,见伍世青面色如常,不准备说什么,刘启洋就也没说什么,只是仔细的看了看盒子上面的洋文,又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玻璃小瓶仔细的看了看,然后点头将药递还给伍世青,道:“是,就是盘尼西林。”
盘尼西林,英国人刚发明的一种新型药物,能让感染的人快速的好起来,但因为刚批量生产不久,如今又到处在大战,多数被卖给了军队,便是在英国民间也是难得,在国内更是少之又少。如今伍世青这库房里,刘启洋目测竟有数十箱之多。
伍世青从刘启洋接过药盒,放回原处,回头指着那数十箱的货物,与刘启洋说道:“这里有数十箱货物,都是药品,应该不只一种,包装皆是洋文,我与我的伙计都看不懂,可能要劳驾您帮忙清点一下,列个清单。我将水生留在这儿帮您的忙,您有什么需要支使他就行。”
要说刘启洋与伍世青的关系,说近也近,家庭医生通常能知道雇主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刘启洋知道前东帮老大严大鹏并不是被外面传言的匪人所杀,很可能是伍世青亲自动的手,因为严大鹏死的那天晚上,刘启洋为伍世青治过伤,但说远也远,伍世青从来没有要求刘启洋上香纹身入帮,所以他一直算是个外人,如今这事情似乎极为不简单,刘启洋知道他怕是不能沾,但伍世青直接将他带来了,也就是没给他拒绝的余地。如此刘启洋自然只能称是,放下手里的医药箱,便开始开箱点数。
而伍世青一言不发移步到库房一处摆着桌椅的地方,罗方快了几步,上前用袖子擦了一下有些落灰的椅子,请伍世青坐下。随后罗方扭头将手一边儿的一堆货物的夹缝里,从里面摸出一个纸包递给伍世青,伍世青接过去,将纸包打开,只见里面是裹着烟叶的一个球状物,伍世青将烟叶揭开,便见里面是一块黑黄色的东西,微微有些软,伍世青鼻翼微动,闻了闻,脸色有些难看,道:“大土?”
罗成闻言连连点头,道:“五爷您行家,正是大土。”不想这句话算是马屁拍在马腿上,伍世青的脸色更难看了。
大土是烟土的一种,原产印度,是烟土里最上乘的货色,前些年风靡于全国上下各种富商高官土绅之中,但三年前,中央政府强令禁烟,从此莫说是大土,便是最劣质的红土,也是难得一见。
如今上海禁烟协会主席伍世青手里竟然拿着一块大土,讽刺不讽刺?!其讽刺的程度,与伍世青竟然能当上上海禁烟协会主席旗鼓相当。
这烟土哪儿来,就不得不说一说了。
伍世青三十出头的资历,能在严大鹏死后,挤掉数位元老成为东帮老大,跟烟土也有关系。
东帮前任老大严大鹏是全上海最大的烟土商,拥有最多的大烟馆,烟土的收入当年占了整个东帮收入的五成,中央政府忽然要禁烟,严大鹏自然是不乐意,就算不说利益损失,就说东帮半数的元老皆是烟鬼,怎么能同意禁烟。然而如果东帮不同意,中央政府想在上海禁烟,不可能。
然后,有一天那位中央下派的禁烟专员关弘霖私下找到伍世青,与伍世青说,若是伍世青能支持禁烟,那么中央政府愿意支持伍世青继任东帮老大,毕竟,怎么能让一个随时会死掉的烟鬼当老大,关弘霖道:“在我与家兄看来,贵帮这般宣扬忠义之道与民族传统文化的组织,应有一位德才兼备,年少有为的领导者,才能更好的将贵帮的理念发扬光大,让其传承百年,让一位饱受烟土迫害的患者来打头,实在是不妥,也不符合我们敬老爱幼的传统美德。”
要说当时伍世青虽是严大鹏最得力的手下,但事实上主要就如关弘霖所说的,帮内太多比他资历高的前辈都被烟土祸害得跑几步都腿抖,伍世青实际上在内部排位并不高,前五都算不上,而比伍世青更有资历的人里,也不是没有同样不抽大烟的,伍世青有些好奇怎么关弘霖就找上他了。
但一个人一生里发达的机会不多,错过了就没了,何况当时伍世青势力日重,已经开始在帮内受到排挤,可以说是不进则退,拼一把虽然有可能失败了没命,不拼一把也可能被自己人把命给拿去了,伍世青没想太多,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后来,伍世青成功了,东帮老大为匪人所害,一夜之间易主,伍世青成为东帮新任老大,当日,上海海关拒绝了所有欲进港的烟土,一个星期内,上海所有大烟馆陆续关闭,三个月后,烟土在上海绝迹。
而啃下上海禁烟这根硬骨头的关弘霖回到北平立马官升两级,又经他那位做总理的兄长一番操作后,竟然调职成了盐署的署长。
至于伍世青,成了大上海说一不二的五爷,不少人也猜测严大鹏是被伍世青害的,但也有许多人不信。
伍世青,那是出了名的忠义仁孝,流氓中的君子,怎么可能害提拔自己的老大呢?这件事真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伍世青为什么要干这样一件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事,也不只是因为他想飞黄腾达,他是真的厌恶烟土。伍世青小时候曾经跟一个跑江湖的学过几天工夫,也算不上师徒,但那人除了教工夫,还教了伍世青一些道理,比如读书好,再比如生活困苦之人或许难免失小节,却不可无大义。
什么叫可失小节,大概就是偷鸡摸狗,无大义大概就是祸国殃民。
伍世青觉得烟土就是个祸国殃民的东西,所以他不吸,也很讨厌,所以他不忠不义不仁不孝除了严大鹏,也要灭烟土。他觉得他是对的,这是他一个流氓的正义。
然而如今伍世青手上居然有一块上好的大土,这块大土的来由也是巧。上个月东北战事日益紧张,东北军伤亡惨重,东北军司令段佳凯与关弘霖是同一派系的,关弘霖打电话给伍世青,告知伍世青美国人有一批盘尼西林等紧缺药物欲运往朝鲜,飞机中途要落上海加油修整,请伍世青务必私下截了这批药品,运往东北救助东北伤兵。
这不是什么难事,伍世青在上海想要什么东西,没什么要不到的,但这是个麻烦事,美国人不好惹,人家运去给自己伤员的药被截了,怎么会善罢甘休,但是伍世青还是答应了。伍世青是个正义的流氓,他让人趁着美国兵去吃饭的时候,用十条小黄鱼买通了留守的两个美国兵,用他准备的一批上好的罐头,还有水果蔬菜,换掉了机舱里的药物,却不想罗方从机场往外面运偷来的药时,发现了另外一伙同样也鬼鬼祟祟不走关口,偷偷往外运东西的,罗方让一个身手好的小弟爬上对方的车看看对方运的是什么,不想却摸回来一块烟土。
罗方道:“我原是想跟着的,但当时我们就一辆卡车,装着药,我知道这药是最要紧的,也不敢冒险开车跟着,荒郊野外的,实在找不到别的车,没跟上。”
药是最要紧的,这句话没错,伍世青也没有怪罗方,倒是给了罗方一百块,当是奖赏。
伍世青嘱咐罗方辛苦亲自在库房看守两天,等两天后,再通知他将药运到何处。随后刘启洋那边清点完药品的品种数量,三人又原路返回了卷烟厂,换了车,伍世青回了家,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厨房听闻他午饭未用,便问要不要用饭,伍世青想着不多时接了怀瑾放学回来便要用晚饭,若是此时用了饭,过会儿晚饭怕是吃不下,便让厨房给他准备些面包咖啡,算是下午茶,少许的填了填肚子。
用过下午茶,少许休息,伍世青便上车前去学校接怀瑾放学。
放学时分的校园门口熙熙攘攘,年轻学子的笑颜能让冬日的傍晚也让人觉出一些朝气蓬勃来。都说女学生大同小异,数百个学生在一起,女生都是一般的校服,发式也都差不多,短的便齐耳,长的便梳着辫子,但伍世青坐在车里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家的大小姐。
不!他家大小姐现在上学了,是个正经的文化人了,应该说是女公子了。
他家女公子与三两个女生一起,被几个男生围着走出校门来,几个男生不知道大声说着什么,形色夸张,他家女公子低着头一边儿走,一边儿笑。
有什么好笑的!!!
怀瑾出校门便见着了伍世青的车,挥手与同学告别,水生拉开车门,怀瑾上了车。
看见水生,怀瑾便猜着伍世青可能在车里,上了车真见伍世青坐在那里,还是问了句:“您今天倒是回来得早。”
这话难免让伍世青想着是不是自己平日里回来得太晚了,以至于怀瑾才出此言语,但也未说什么,只是点头道:“今日没什么事。”说完伍世青看向早上还百般不愿意上学,给他脸色看的怀瑾,这会儿竟是没什么不愿意的样子了,道:“今日第一日上学,可都还好。”
不就是上个学,怀瑾看着车窗外边倒退的街景,道:“没什么不好,就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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