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捂着肚子蹲在房间的门口,伸头眼看着老流氓快步的落荒而逃,脚步越来越快,敏捷的一个转身,就钻回了他自己的房间,门轻轻的关上,竟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头发染黑了,连身法也轻快了!
第二日说是去江边儿玩,然而寒冬腊月的,江风刺骨,齐英开着车子沿着江跑了一圈,便是稍微开点儿车窗也冷的很,伍世青所幸吩咐将车直接开去了订到的一家西餐厅。
那间西餐厅在临江一座楼房里,一楼与二楼是一间琴行,三楼和四楼便是餐厅,伍世青订了四楼临窗的位置,透过窗子,茫茫江景尽收眼底,时不时传来江轮的汽笛声,虽然难免有些吵,对于长居北方的怀瑾来说,却别有一番意境。
怀瑾托着腮朝窗外望着,道:“这地方挑得好。”
“觉得好就行,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常来。”伍世青说着话,将手里全是洋文的菜牌子直接合上了,道:“劳驾你都点了,这东西我是看不懂。”
怀瑾闻言一笑,倒也不推辞,直接点了菜,等到点菜的西崽走了,便道:“我看你也不怎么吃西餐,怎么不选个你喜欢的馆子。”
“我也喝咖啡。”伍世青说道:“我无妨,吃什么都可以。”
怀瑾却笑着说道:“吃大葱也可以么?”
伍世青听了却一笑,说道:“今日说的事若是顺利,下半辈子都吃大葱,也是可以的。”
怀瑾本是打趣,不想伍世青话风一转竟就到下半辈子上去了,顿时难免有些脸红,声音都小了,低头嘀咕道:“谁管你下半辈子吃什么。”
话音落了,却半天没听见伍世青说话,抬头再看,却见伍世青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默然在笑,或许是头发黑了,显得年轻了,整个人看着气势眉眼过去眼里,唇角的笑纹竟然也让人觉出了一些温柔的意味。
只是哪有人这么盯着人瞧的?!
怀瑾的脸顿时更红了,有些恼了,说道:“你怎么也不说话!”
伍世青闻言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要按我想说的往下说了,我怕你扭头就走了。”说完又道:“你看我这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已经有些恼我了,你说我怎么办。”
怀瑾觉得伍世青这话说得好像她特别无理取闹一般,但也不得不承认,说的也不无道理,直到早上临到上汽车了,她都想说不来了,就是怕万一听到什么过分的话语来,自己实在是应付不了。
如此怀瑾难免要埋怨道:“谁让你不好好读书。”
伍世青听了这话,自然要问:“关我读书不读书什么事?”
怀瑾道:“你若是好好读书,既然知道有些话不好说,写个信也好。”
这话说的,伍世青觉得在自家小姑娘的心里,自己大概真就是个文盲!
伍世青觉得自己顶多算个半文盲,当年他请的老师给他把论语讲完了,小学语文他已经自学到第三册了!而且他能自己看报纸!报纸上的白话报道都看得懂,诗词什么的就算了。
严肃认真的,伍世青坐直了,扶着桌子,一本正经的为自己澄清:“信,我还是能写的,最多就是不保证每个字都是对的。”
一般不笑,除非忍不住!
怀瑾掩着嘴,忍着笑,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捡了手边的餐巾往对面的伍世青丢过去。
“你别逗我笑!这么多人!”
【讲道理,我坦诚我自己的文化水平,被她嘲笑,然后还怪我逗她笑!】
其实伍世青之前不是没想过写信,他也不是真的就写不了,但他想想,还是觉得人小姑娘但凡脑子清楚一点儿都不会答应他,可能一定得当面锣对面鼓的,小姑娘多少顾及一些他的面子,没准不好意思拒绝,就勉强答应了。
西崽过来上前菜,伍世青面前是一盘煎鹅肝,怀瑾面前是一盘沙拉。
伍世青切着鹅肝,说道:“我这算不算恩将仇报?”倒也没等怀瑾应声,又说道:“我想过了,按照你说的,找个不如我的,看见我就怕的,只这一点我是很难同意,要么你至少要找个比我好的。”
这话没说完,后面那句“要么你就嫁给我”伍世青没说,他怕说出来怀瑾就跑了。
怀瑾听了却问:“你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娶太太?”
这事说起来有点儿丢人,伍世青道:“人家都看不上我。”
怀瑾笑道:“不可能。”
“你这是抬举我。”伍世青道:“确实是没人看上我。我是说正经人家的姑娘。不是舞女。我不想娶舞女,就我知道的,娶了舞女,被卷了钱财,家破人亡的不是一个两个,我就是不为了自己的面子,我总不想哪天躺床上被自己太太害死了。”
话说到这里,伍世青就不得不说一说当年不要他的酱油铺丑女和前段日子出国回来的任海妮,沈茹欣的事情倒不用说,怀瑾已经知道了。
“过去的不谈,如今肯定还是有人看上你的。”怀瑾说。
伍世青听了放下手里的餐刀,抬眼望对面的怀瑾望过去,道:“谁?”
怀瑾本来是想说如今伍世青富贵了,而且言谈举止等闲看不出出身,接触的也都是名人豪商,今时不同往日,肯定有人上赶着想嫁给他,不想被伍世青这么一反问,竟像是她毛遂自荐,说她自己一般!顿时脸又红了,狠狠的瞪了伍世青一眼。
伍世青被瞪了一眼,自然也还是笑。
“你不能不逗我?”
“我今日不就是专门逗你的?”
随后西崽一道道的上菜,二人如平日里在家吃饭一般,也就是时不时闲聊几句,也没说几句正经话,直到西崽撤下最后一个盘子,伍世青那出一只礼盒,推到怀瑾的跟前,倒是不用怀瑾动手,直接代劳打开了。
里面是一整套的翡翠首饰,簪子,耳坠,项链,戒指,手镯,色泽鲜艳透亮,难得的是一看就是同一块石头里打出来的,便是怀瑾算是有些见识的,也是惊艳得很。
伍世青道:“你是见过好东西的,这是一个云南的烟草商送给我的,女人用的东西我不多,我手上也确实没有更好的了。若是往后有更好的,我再找给你。”
“太贵重了。”怀瑾伸手将盒子往外推,不想伍世青抵着盒子的那一头,纹丝不动。
“你别跟我说贵重,你出去逛一趟花上万,说贵重你是看不起我。”伍世青道:“你若嫌贵了,往后你看见什么好的送给我就行,这个你先收了。”
怀瑾知道这礼不能收,收了就说不清楚了,其实她近日就不该跟伍世青出来,出来了就已经有些说不清楚了。伍世青此人,绝对不是会平白请女人吃饭的,他是一个流氓无赖,他付出的每一点儿都要回报。
他说:“我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若是说你要找个多有文化的,多体面的人,我就算了,你跟我说你要找个不如我的,我不会答应的。你就当我伍世青恩将仇报好了,你娘说的对,你就不该来找我,你来了,我就不会放人了。”
怀瑾抬眼,却见他没有笑,明明染了头发,整个人轻快了许多,忽然又好像阴沉下来了,就像是她来找他的那个雨夜,他独自站在舞厅门口时的那个样子。
这是对怀瑾最好的一个人,他说恩将仇报。
怀瑾的心有些软了,道:“你别这么说。”
我!知!道!这!老!流!氓!在!忽!悠!我!
第41章
怀瑾自己也不太清楚她对伍世青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母亲在去世之前,将她许配给了乡下米店的少东家,私下里也与她明说了,不过是看中那个人父母都活不长了,又无兄弟姐妹,以后要仰仗她的嫁妆过活,必然要对她好一些,不会欺负她没有依靠。然而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就那么个还没与她成婚,便时不时要找她借钱周转的男人竟然也敢拿着她的钱养外室。至于对那个男人的印象,她也就记得是一个圆圆脸,个子不高的男子。
后来便是她的祖父大总统魏瑞霖给她安排的梅骏奇。那梅骏奇容貌倒是生的端正,只是每次见她的时候眼神总是轻佻得很,更不要说家里还有两个姨太太,只这一点便让她心生厌恶,更谈不上喜欢。
她才十六岁,算是虚岁也才十七,说起来有过两个对象了,但皆没能让她积累一些男女关系的经验。
但她知道伍世青是对她最好的人。
她落魄至极的出现,伍世青从未问过她从哪儿来,也从未问过她何时走,却将她的吃穿住行安排的妥当。
说起来也是可笑,她在总统府里顶着大小姐的身份,一个月拿两百块的月钱,每年年底还要自掏腰包帮她父亲补上上万元的公账亏空,而这些亏空里许多还是她不满十五的弟弟为了逛窑子在公账上借的钱,而据说疼爱她的祖父,明知这亏空是她补的,也是装聋作哑,可是她身无分文进了伍公馆,不算伍世青零散给的钱,竟然一个月月钱有五百。
她在他家里,可以耍脾气不去餐厅吃饭,他就让人将饭菜送到她房里,她对他吹胡子瞪眼,他顶多也就是拍筷子拍桌子拍椅子扶手拍大腿,从来不会说她一句不是,她在他家里说话,下人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她负气出走,他匆匆找来,也就是问她好不好,也不会道她一句不是。
他是对她最好的人,即便是她娘在世时,待她也不如他待她这般耐心。
哪怕她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他,但她总归是不想让他难过。
她听不了他说“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也知道这臭流氓就是成心这么说了让她不忍心拒绝他,但她还是听了觉得戳心。她说道:“你别这么说,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说。”
伍世青看着原本对着自己送的首饰百般为难的小姑娘眉头皱起来,露出难过的样子。听着她说道:“我知道外面有许多人说你的不是,谁都不能管住别人的嘴,但他们说他们的,你自己可不能往心里去。”
西餐厅里很安静,她将头往前伸了伸,凑近了一些,用尽可能小的声音说道:“如今是文明社会,不是前朝,如今人人平等,没有过去那些三六九等,有本事的人就是好的,我不敢说那些说你不好的全都是嫉妒你的,但至少五成就是嫉妒罢了。”
说完这些,她又一本正经的道:“我与你说,你且看着,等百年以后,到时候这些说你不好的人都会没了,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也没有人会记得我,但定然会有人记得你伍世青,会有人给你写书立传,到时候会有无数人惊叹于你从一文不名到声名显赫的经历,会传颂你以一己之力让大上海再无烟土的功绩,就算不能说是功在千秋,也绝对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伍世青不知道说他不好的人是不是有五成是嫉妒,但他知道小姑娘是在很认真的哄他,以至于他起了玩心。
他叹口气,说道:“我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小偷小摸的事就没少干。”
她听了这话却说道:“偷东西确实是错的,但那也错不在你,错在那些挑起战争的人,若不是他们打战,你父母还在,有饭吃,怎么会去偷东西?再不济错也在那些政府军阀,若不是他们不济,没将洋人挡在外边,怎么会让一个孩子没饭吃,每个人就算什么都不是,他也有活着的权力,让一个孩子饿肚子去偷东西,全天下所有人错了,也怪不到那个孩子头上。”
他道:“我当年管赌场,去人家里把人儿女都拖走卖了的事也是常有的,不怪人恨我。”
她听了却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便是我这样不爱出门的女子也知道,十赌九输,小赌怡情也就罢了,常年在赌桌子上的,没几个不倾家荡产的,为人父亲丈夫,他敢往那赌场里去,大可当他本来就不想要他家里的子女了,他做人父亲的,不拿自己的亲生骨肉当回事,还能怪你?你顶多就是捡了他不要的东西,他丢都丢了,你捡了回去算坏事吗?”
他道:“那可是捡回去卖到堂子里和给人做长工去了。”
“那也是活着了。”她说完反问道:“这年头有个赌鬼的爹,就算是不被你卖去堂子里,最后也要被她爹卖去堂子里,若是不卖,一天吃不上一碗粥,不到二十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没人样的,嫁个老头子,没两年就死了的,少么?”
手机版阅读网址:wap.11e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