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小枫
本应该相爱相杀,但是一个心存温柔,一个死心眼,结果变成杀也杀不起来的恋爱故事
第一章
夜色朦胧,红灯高照,树影摇曳。在这亲朋戚友齐聚一堂,欢声笑语充斥的晚上,无人知晓的远方似传来鸟哭猿啼,红光染满青色瓷砖,似连接天边的蜡灯在隐隐烁烁。
夭绍抽出长剑,温热的鲜血如嫣红花瓣从剑下喷溅而出。他抬起拇指揩去溅到脸上的血滴,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尖利的惨叫。
数多傀儡敏捷地在院中穿梭,用锋利的刀刃而做的指尖染满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形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红色湖泊。他和他们一样,又似乎不一样。
半柱香前这里的人还在觥筹交错,享受辞旧迎新的年岁,如今整个府邸只有数不胜数的冤魂。他们或许还不知道,为什么眨眼间就命丧黄泉。
夭绍踩着由深红色铺开的小径,绕过被夜色笼罩的花园。他把取到的信物包好,交给站在面前的傀儡,看着它隐没在黑暗里。
他确定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方才趁着浓重的夜色赶回客栈,毁去沾上血迹的衣裳。做关于人命的买卖,总要处处小心。
夭绍累了一天,坐在木桶里昏昏欲睡。他憋了一口气沉在温水里,水包裹着他的四肢,堵塞着他的一呼一吸间。他近似乎自虐地感受濒临死亡的感觉,直到四肢即将无力,他才挣扎着从水底里脱出。
他趴在桶边,眼珠下意识地乱转,待看见佩剑的玉坠,那空落的心才安了下来。他每次任务结束,一声叠一声凄厉的哭声不绝于耳,好像沉淀在他的记忆里,却始终记不起来自哪里。
夭绍困扰久了,便向公子提问。公子道那是走在生死之间,来自灵魂对生命的呐喊。夭绍脑子笨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过去了数年,这句话还是分毫不差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今晚是除夕,公子或许一人呆在庄里钻研傀儡,亦或是与尤公子一道赏灯对月。回庄的路程最快也需两日,夭绍必是无法与公子再一道放鞭炮。他沮丧了没多久,又欣喜地想起这里靠近西柳镇,他可去捎些公子最爱的桂花糕回庄。
夭绍把这事装在心头上,次日天刚晓,他便马不停蹄地往西柳镇去。这家点心铺的桂花糕最受当地人喜欢,每日没过晌午便销售一空。
往日他与公子途经西柳镇时,他担心公子吃不上新鲜出炉的桂花糕,每次都提前了好几个时辰等在铺外。再等公子醒来,桌上已经摆上了经过冰镇的桂花糕。公子常笑他傻,可他不以为然,他自知自己脑袋有时候不太好使,但他觉得只要能让公子欢喜,再辛苦劳累的事也甘之如饴。
夭绍心满意足地提着两笼桂花糕,惦记着要赶紧回到庄里。他牵着马在西柳镇的街巷里走过,这时候街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叫卖声、谈笑声、轮子的咕隆声——荡过潺潺河流,穿过楼宇的屋檐间。
他渐渐地放慢了脚步,仔细辨认身后的脚步声,听起来有几分孱弱,似乎还有几分慌乱。夭绍确定不是敌人后,不甚在意地继续往来时的方向走。忽然,有道声音传进他的耳朵,轻飘飘的,随时都被街巷里的吵嚷盖过:
“六少爷、六少爷——是您吗?”
夭绍鬼使神差地停住了步伐,他知这称呼与自己毫无干系,却清楚地知这陌生的声音是在寻自己。
他回过头去,一名妇人气喘吁吁地停在他跟前。她望过来的目光带着浓重的炽热以及怀念,这让他产生莫名的无措。妇人缓慢地抬起粗糙的手,那是做惯了粗活的一双手。
当她即将触碰夭绍的脸时,夭绍终于回过神来,警惕地躲了开去,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妇人。在这人来人往的镇上,他清楚自己的任意妄为会为公子带来困扰。
妇人似乎被吓到了,讪讪地收起手,可眼睛里的炽热分毫不减。她搓去眼角的湿痕,不断地哽咽呢喃:“太好了,太好了……六少爷您还活着……”
夭绍蹙起眉,转身欲走,却又被妇人挡住了去路。他已经把手摁在腰间的剑鞘上,他还惦记着马背上的那两笼桂花糕,若再迟些桂花糕指不定会变坏。
“你认错人了。”他说。
“您就是六少爷,我没认错,我肯定不会认错……”
妇人连连摇头,此时她的泪水已经打湿了脸庞,明明语气听上去是欣喜的,可神情却是矛盾的忧愁。夭绍看着那泪珠从妇人的下巴滑落,用力地在石砖上溅开。他抬起头,才发现天边铺满密密的云层,像极大漠的烽烟。
“太好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余家全都……”妇人喃喃自语,尽是夭绍听不懂的话,“六少爷,我是李嬷嬷,您不记得吗?”
只见夭绍毫不动容地杵在原地,她擦了擦眼泪,自言自语地道:“也对,那时候您还小,不记得也正常……”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夭绍缄默了半晌,冷冰冰地道,“麻烦让开,我需赶路。”
妇人愣了愣,听话地退开了两步,直至夭绍牵着马经过她身旁,她都未敢多说一声。直至夭绍走开三步之遥,他听见妇人的声音。
妇人着急地说:“少爷,我、我住在西柳镇的北边,若您想起了,有空便来喝一壶茶吧?”
夭绍冷冷地听完,默不作声地离去。他从未见过这样莫名其妙的人,更莫名的是,他居然升起几分在意。
夭绍的生命里从来只有公子一人,忽然有人告诉他,也许他在这个尘世间还有其他羁绊,这让他感到很不可思议。
夭绍还是在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他未想到峒山会下雪,至少在过去几年,再冷的时候也未曾见过雪花。山路变得极其难行,马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留下一串贝壳似的痕迹。待他在马棚里拴好马,抱着怀里的包裹往九思庄跑去,跑着跑着就用上了轻功,脚点过层层树梢,使得枝头的灯笼哐哐地摇摆。
守门的两个傀儡闻声望去,它们认得夭绍,故而继续兢兢业业地工作。
长廊的灯笼亮着,柑橘色的光点亮了白色的冬夜。书房的灯亮着,门大大地敞开,夭绍停在门外,伸手拂开身上的雪,脱下带着寒气的外衣,方才敢进屋。就把木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寒风会穿过缝隙溜进来。
“回来了?”
楚思温掀开卷帘,恬静的笑意凝在眉眼间,衬着柔和的烛光。夭绍傻傻地望着他,那颗慌乱的心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
“拿着些什么?”楚思温换了手炉里的炭,把夭绍怀里的包裹拿下,换上烧得刚好的手炉。
“途经西柳镇,就去买了桂花糕。”
夭绍捧着手炉,上面还有楚思温的体温。楚思温打开食盒,精致的桂花糕整整齐齐地摆在碟上。他拿了双筷子夹起其中一块,放到夭绍的嘴边。
“马不停蹄地回来,先垫垫肚子。”楚思温说。
夭绍听话地含住小巧的桂花糕,嘴巴顿时被塞得满满的,想说什么却没了空闲。
楚思温慢条斯理地品尝着桂花糕,细细密密的甜沁入舌尖,始终与记忆里的滋味缺了些距离。他吃了一块便停下竹筷,缓慢地阖上食盒。
夭绍看着楚思温的动作,心里虽惴惴不安,却不敢出声。
“晚间不适合吃太多甜食,这些留着明日罢。”片刻,楚思温对他道。
他怔了怔,知公子不是因糕点不合口味而停口,那点阴郁顿时烟消云散,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
夭绍替楚思温收拾几案上的书卷,无意中发现堆积在案下的木材,有好些已被雕琢成形,看着像人类的四肢。他思考半晌,蹲下/身子把木材整整齐齐地堆砌好,收进平时装木材的箱子里。
他听见卷帘被掀起的窸窣声,转头问:“公子,您又要做新的傀儡么?”
楚思温顺着夭绍的目光望去,便知事情的起因,调侃道:“担心我?”
“公子……傀儡需您的内力才能驱使,如今庄里的傀儡已经够用了,您没必要再耗费更多的内力。”夭绍拧起眉,把内心的担忧说得一清二楚,“您这些年身体大不如前,我也知尤公子会送些药材过来,您若有个好歹……”
楚思温抬起手,拇指抚摸他的耳鬓。他垂下眼睑,轻轻地蹭那温暖的掌心。他的心揪着揪着,难受极了,比在水里窒息时更加难受。
“那是尤昶拿过来的,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尤公子来过了?”
“嗯,年初一来的。”
夭绍后知后觉地为刚才的话感到羞愧,低着头不敢望楚思温。意料之中又得到一个“傻子”的调侃,他开心地笑了。
他小时候是个真正的傻子,但作为“傻子”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只依稀记得,楚思温抱着从梦魇里醒来的他,温柔又无奈地唤:
“你这个傻子。”
就寝前,夭绍替楚思温宽衣。等楚思温让他可以出去时,他终于想起了两日前的事情。
听了他的话,楚思温沉吟良久,淡淡地问:“她唤你‘六少爷’?”
“是。”夭绍说,“她应只是个普通的妇人,却不知为何一口咬定我是她口中的人。”
“那你想知道原因吗?”楚思温又问。
夭绍在归来时的路上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老实地回答:“想,因为我担心会对公子您不利。”
楚思温回过头,黝黑的眼眸安静地凝视着他。
“那便去看看吧。你……”他顿了顿说,“一切随心便罢。”
“嗯。”
夭绍不疑有他,解开楚思温的发带,手指在缕缕青丝间流连忘返。他琢磨着一会儿洗脚的水里放些果皮,听尤公子说,这法子驱寒十分有效。
第二章
西柳镇北边的人家不多,夭绍很快就找到了妇人所居住的小院。他叩了叩门却未听见小院内的声音,估摸着人不在里面,便干脆坐在院墙外的石头上等待。其实按照习惯,他本应直接翻墙进去,但这儿挨家挨户的,没必要惹麻烦。
夭绍的一袭墨色窄袖衫虽样式朴素,但布料上佳,与镇民的粗布麻衣大相径庭,乍一看就是外乡人,路过的镇民都不由地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他自己倒不甚在意,一会儿顺顺马鬃,一会儿摸摸佩剑的翡翠佩饰。
翡翠呈透亮的青葱,镂着弯弯钩月与层层兰草。这是他弱冠时,楚思温赠予他的礼物,每一道柔美的弧线皆出自楚思温之手。楚思温曾赠过他不少东西,可没有一样能像这个佩饰那般珍贵。那上面残留着楚思温的气息,仿佛他的公子就伴在身侧。
“六少爷?”
随着不远处一声不确定的叫唤,夭绍站了起身,礼貌且疏远地拱手。他还记得这位妇人的称呼——李嬷嬷,应是这个。
院墙里是普通农户的居所,小小的院子里遍地落叶,风一吹便扬起一片灰黄。屋内摆设简陋,却也一应俱全,夭绍还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女子游园的水墨画,边角已有些泛黄。楚思温擅长字画,夭绍时常在他身边打转,虽不懂得精髓,却也耳濡目染。这幅画应是出自大家之手,寥寥几笔便把女子端庄的身姿勾勒得栩栩如生,眉眼含笑,映照艳丽的芍药。
李嬷嬷端着糕点进屋,见夭绍盯着水墨画出神,忽然间眼角泛泪。夭绍不明就里,看了眼妇人便又观察墙上的画。
“六少爷,那就是夫人,您、您还记得么?”李嬷嬷哽咽着道。
“不记得。”
夭绍已经不再辩解自己的身份,因为无论他说多少遍,李嬷嬷都不会承认。他注意到李嬷嬷摆上桌的顶皮酥。他曾与楚思温在京城里尝过,但口味实属一般。
李嬷嬷往夭绍的方向推了推那碟顶皮酥,语气里带着陌生的亲昵:“六少爷,这是您最喜欢的果馅顶皮酥,以前您总是拗着夫人亲自做,但如今是再也吃不上了……老奴在见到少爷您后,便回来照着夫人的法子做了些。您尝尝?”
“不用了。”夭绍毫不犹豫地拒绝,“我过来是想问你一些事情的。”
即使看见妇人的神情变得愈发愁苦,但他没有多余的心情考量其他人的想法。
李嬷嬷轻轻地叹了声:“六少爷能来找老奴,老奴已经十分高兴。您想问些什么?老奴定知无不言。”
夭绍观察着妇人的一举一动,问道:“你为何认定我是‘六少爷’?你口中的‘六少爷’又是何身份?”
“六少爷……老奴是您小时候的奶妈子,看着您从牙牙学语的襁褓到幼学之年,您容貌再变,我也绝不会认错!”李嬷嬷紧紧地握着手帕,激动地说,“您可是殷家的六少爷呀!是我家小姐的亲骨肉啊!”
夭绍从未想过李嬷嬷会如此反应,下意识地把手搭在佩剑上。一股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他也置身于李嬷嬷的情绪里,带着怀念和惆怅。他此刻极想念楚思温——只要楚思温在,他便不再惧怕心底的不安。
“你说的‘六少爷’叫什么?他的母亲又是谁?”
李嬷嬷捂着脸,嗓音模糊不清,但夭绍还是听清了:
“您名为‘可留’,夫人是戚家独女戚余容。”
夭绍久久未语,把佩剑的玉坠攥进掌心,用皮肤感受上面凹凸的纹路。有那么一瞬间,好似有道温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如涓涓流水淌过他越发不安的心灵。既不熟悉,也不陌生,他分不清究竟什么才是虚幻,什么才是真实。
他从来不善于思考,所以他更不会深究其中的缘由。公子肯定知道为什么——无论何时,夭绍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我不记得了。”夭绍如是说。
李嬷嬷泣不成,断断续续地说:“您不记得很正常……您三岁时被小人所害变得痴呆不能语,故而老爷不再宠爱你,也渐渐冷落了夫人,甚至还常受二三房的气……可怜了您和夫人……”
夭绍他听着妇人的抽噎声,漫无边际地想若他当真是殷家六少爷,那童年可谓凄惨。所幸他遇到了楚思温,否则他估计就要糊里糊涂地傻一辈子了。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日日拜佛吃素,今生得以碰上公子这般好的人。
离开的时候,李嬷嬷把顶皮酥包了起来,硬是让夭绍带走。夭绍鬼使神差地收下了,待骑着马离了好几里路,他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怀里还带着温度的包裹,终究还是原封不动地带回九思庄。
这场雪持续的时间很长,等夭绍回到时,庄里已积满了一层薄雪。他刚进内院就看见楚思温在树影下舞剑,剑锋之处是绒绒雪花,雪落之处是脚下逦迤的路。他见过许多次楚思温练武时的模样,但每一划、一勾、一撇依旧令他心悸。
忽然,一抹白色向他袭来,他下意识抬手挡住,发现袖子上残留着雪渣。
“在想些什么?”楚思温莞尔道。
“没想事情,我在看您舞剑。”夭绍老实地说,“公子,您舞剑的时候很好看。”
楚思温侧过脸望着他,须臾笑出了声:“夭绍,你别总日日奉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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