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离,他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想不仔细,浑浑噩噩地度日如年。他想到九思庄的一砖一瓦;想到了后园的遍野花草;想到了书房的笔墨纸砚;想到了楚思温坐在几案后的杳然身影。他想楚思温想得紧,想得好像满心满眼都只剩下那么一点光影。
夭绍喝尽了小童送过来的药,小童正眨巴眼望着自己,他不由得看回去,让小童怔了半晌。
“你叫什么?”夭绍问。尤昶的徒弟照顾了自己几日,他都未知道小童的名称。
小童端着空碗,扬起明媚的笑容:“尤公子叫我阿芽就好!”
他本以为夭绍是位难以相处的人物,如今瞧着似不大像。或许夭绍的病情好了,心情也跟着好了,他这样想不由笑得更灿烂。
直到阿芽离开,夭绍都没想通这孩子在傻笑些什么。他瞧屋外碧空万里,起身就朝外头去。恰是门下弟子练武时分,远处传来兵刃铮铮的声音。他思考半晌,向反方向离去。
不知不觉间,夭绍行至一片竹林,叶间阳光散落在鹅卵石的青苔上,照得仿若闪亮的星辰。这处似乎鲜少人至,鸟儿跃过叶片,扇下几滴晨露——响起空灵的“叮咚”一声。绕过蜿蜒的小径,他见到竹林深处建有一个凉亭,凉亭里站着一人。
夭绍不由停驻脚步,他认得那使他觉得熟悉的眉眼,那是楚思温的师父。他下意识想离开,奈何待两厢视线对上时,他不敢有半分动作。
良久,师父从凉亭里走了出来,徐徐向前方走了几步。过了会儿,他莫名停了下来,夭绍正觉得疑惑,耳边忽然响起一道蕴含内力的声音。
“愣着做什么?跟我走。”
夭绍捂住耳朵,愕然地望向停在原地的师父。他踌躇了会儿,忐忑不安地追了上去。师父走在前头,他隔着十尺的距离跟在后头,每当前方有什么动静,他都忍不住倒退一步。他全然不知自己这点小动作,全然入了师父的眼里。
“为何这般惧怕我?”师父蓦地一问。
夭绍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自知晓自己的身份后,他被迫背负着父辈的仇怨,带着千斤重的愧疚和委屈,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楚思温的师父。
师父只稍稍瞥他一眼,又问:“身体恢复得如何?”
话题一转,夭绍松了口气,立刻恭敬地回答:“承蒙维清宫的照顾,如今身体已无大碍。”
“打算何时启程?”
“三日后。”
“他当日带回你,乃是因;如今独身一人远走他乡,乃是果。本就了结的恩恩怨怨,你不该再执着。”师父背着手,冷冰的目光锁着夭绍,“天大地大,你如何去寻?”
夭绍垂下眼眸,不经意间看见腰间佩剑的玉坠,凹凸的纹路在闪烁的光芒下剔透靓丽。他听不懂什么因果、了结,他只知自己每日每日地想念着楚思温——眷念这人的声音,思恋这人的温暖。
“我总能找到的。”他铿锵有力地回答,“我一定会找到的。”
天有多辽阔?地有多宽敞?夭绍从不会思考这些难题。他其实还是个死脑筋的傻子,东西不见了就埋头找,找得满身污秽、筋疲力尽。哪怕是楚思温也劝不住他这个毛病,所以他总被楚思温叫唤“傻子”。夭绍被楚思温这样唤,心里居然是高兴的,沾了蜜似的,越发不肯改自己这奇怪的性子。
师父望了夭绍半晌,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夭绍没再跟上去,对方也没再催促,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似乎连成一道沉默的约定。
夭绍回到住处时,尤昶已经早早地坐在院子里,沏着一壶热茶啜饮。尤昶见他回来了,示意他坐下来。这些日,夭绍鲜少出门,如今他闲下来好好观察院子风光,方才发现这里种着许多佩兰,青葱的叶片弓着腰,像极了纤细的桥梁。若到了花期,这里定是十里飘香。
“我遇到了你和公子的师父。”夭绍主动开口欧,“我想三日后启程,去寻公子。”
尽管夭绍说话没头没尾的,但尤昶还是明白他的意思。尤昶放下茶杯,沉重地叹气,颇为为难地挠挠眉头。
“哪怕你找到了,我不认为师兄会见你。”他说,“你现在打定主意,我也劝你不住,但我终究还是要跟你说。师兄离开时,让我跟你说——从此来去自由,无需过多挂念。”
夭绍平静地眨了眨眼,放在膝上的十指紧紧交缠,嘴唇颤抖地抿了抿。他听见尤昶徐徐道来的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咚咚地敲在他的心头上。
“其实你们这样是最好的结果……当初师兄带你回来,说实话,本就不是出于善心,像是濒临绝望的人终于找到和自己处境相似的人罢了。”尤昶道,“前几日宇王被弹劾,不久便会被发落到边疆,兵权收归回皇帝手中,太后也不再垂帘听政——一切都很顺利。”
“师兄最后的恩怨也了结了,他现在是个无牵无挂的人了,而你呢……你对于他来说,就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存在。”他近似残酷地说。
夭绍缄默不语,望着成片尖尖兰草,被风吹拂得摇摇晃晃。他柔声说:“你们总这么说,但是公子与我而言就是一切,我只想跟着他。”
尤昶独饮好几杯茶,直至茶壶见了底,他才停下反反复复的动作。
“师兄走时叮嘱我千万别让你去找他,但看来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你这傻子,你要找便找去罢,想必我那师兄也是个口硬心软的人。”他吊儿郎当地笑道。
夭绍也笑了:“谢谢你。”
待两人又闲聊几句,阿芽就跑来寻尤昶,道门下的小师弟又闹起来了。尽管尤昶还想多待一会儿,也不得不先行离开。
他迈开两步,蓦地停了下来,朝夭绍道:“师兄没告知我,他具体要去哪儿,我只知他往南边去了。最新送来的信是南边的凝昔镇,你可先前去看看。”
院子很快又被寂静包围,夭绍趴在石桌上,脸贴着凹凸的纹路。他兀自盯着脚尖破碎的光斑出神,忽然一种飘飘然的思绪浮上心头,他嘴角勾起一抹傻笑。
三日后夭绍收拾好了行李,收下尤昶为他准备的药丸,准备踏上或许没有尽头的旅程。他离开时最后仔细地看了眼这几日暂住的小院落,也不知这里原本的主人是谁,但他想原主人这般爱惜院落里的佩兰,肯定也是个温文儒雅之人。
正当他走下维清宫的阶梯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跑步声。他回过头去,发现阿芽正向他这边跑来,尤昶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他看着小童气喘吁吁地停在眼前,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
“这个……这个给公子你!”阿芽乐呵呵地咧开嘴,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夭绍的掌心上。他得意洋洋地道:“公子你成日难以安眠,我让师姐帮忙绣了个香囊,里面装有安神的草药,公子你佩在身上,夜里也能安睡。”
夭绍颇有几分不知所措地端着香囊,怔怔地张了张嘴。
“收着吧。”尤昶走近来,揉了揉阿芽的头,“这孩子往日也没少捣鼓些小玩意送人,你不用太在意。”
夭绍把视线转到小童稚嫩的笑容上,好似也被传染了,眉梢不由也染上了暖色。他收紧五指,把香囊握在掌心里。
“谢谢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阿芽眼珠调皮地转了半圈,深思熟虑了半晌道:“我再过多三年就可独自下山了,到时候公子若记得,能带我去杭州么?据闻那儿好玩的、好吃的特别多!”
话语刚落,他就被尤昶赏了一记头栗。
“让你下山是为了锻炼,你可好,只记得吃喝玩乐了。”尤昶气笑了。
阿芽嬉皮笑脸地吐吐舌头,饱含期待地盯着夭绍。被人所期待着,这是夭绍从来没试过的事情,他好像在阿芽的眼睛里看见了曾经幼小的自己。他是不是也曾经这般,用闪烁的目光仰望着楚思温呢?
“好。三年后,我定会回来。”夭绍允诺道。
在前往凝昔镇的路上,夭绍碰巧了一名崴了脚的农夫,他本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可驱马走开了几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又倒回来把农夫架上了马,顺便背上农夫一麻袋的货物。农夫住在维清宫山下的其中一个村落里,整个村也不过十户人家。
他本想把农夫捎回家后就离开,但农夫一家人极为热情地留住他,想以此作为报答。此时夕阳西下,附近也没有合适的住宿地,夭绍犹豫半晌后便也应了下来。
这户人家不太富裕,小小的草房住着三口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农夫一家人觉得舒适得很。两夫妇育有一小姑娘,刚过五岁,两个发髻蜷在头上,时不时随着脑袋一晃一晃,总令夭绍联想到两个牛角。
这日清晨,鸡未鸣,天还是淡淡的灰,夭绍便披上外裳,坐在庄稼边的石头上。地平线上慢慢展露的橘色,静悄悄地覆盖在辽阔的土地上,夹杂着晨露的风拂过庄稼,吹起了朦胧的波纹。
“哎呀,小伙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农夫提着锄头,一拐一拐地朝夭绍走来,“我那婆娘煮了粥,你别客气,吃多两碗!”
夭绍低头望向农夫用白布捆着的脚踝,道:“你的脚没事吗?”
“没事没事,你给的那些伤药效果可好着呢!今天就不咋肿了!”农夫笑道,“这点小事儿还没什么,活儿还能干的!”
未等夭绍再说什么,他们身后就传来妇人气急败坏的嚷嚷:“你这脚还没好,瞎跑什么呢!快回来!”
“哎哟,我这没什么事嘛……”农夫慢腾腾地踱回去,话没说完就被妇人夺了锄头。
“你看你,还说没什么事,分明路都没能走利索!如果不好好养着,落下病根怎么办?”妇人指着他的额头骂了两句,说着说着许是心疼了,苦着一张脸,拿起帕子擦丈夫额头的细汗。
“可活儿总要干的呀。”
“今日活儿我来,你就歇着,照看着咱丫头。”
他们的影子交叠一起,被升起的太阳拉得越来越长,仿佛要绵延到天际。夭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漫无边际地想他与楚思温的未来,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像这对夫妇这般,在闲适平凡的日子里相互依偎着。
等到妇人招呼夭绍吃早膳时,他没头没脑地说:“你们这样挺好的。”
妇人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片刻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吃吃地打趣道:“公子可是心里有惦记的人了?”
夭绍着一口热粥,毫不犹豫地颔首。妇人好像打开了话匣子,目光柔柔地落在不远处照顾女儿的丈夫。
她徐徐道:“那时候我看不上这人,想着就一莽夫,憨傻得很。但他怎么都看不懂我的意思,来来回回地总往我家送好些东西,就一痴儿。我找了个机会问他,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我。他说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我,只每日每日地想着,想给我一个家,想把所有都给我。”
言罢,她含羞地捂住嘴,仿佛回到了当时年少时候。
“我刚才看公子的模样,就和我那憨傻的相公一样,满眼都是情,藏到藏不住。”她说,“公子定是喜欢那人喜欢得紧。”
夭绍咬着勺子,粘稠的米在舌头里卷来卷去。他是明白妇人的意思,但总觉得把这情意放在自己与楚思温身上,好像有几分不妥。但当他思及今早农夫与妇人相依偎的身影,不可名状的情愫跃上心尖,浑身都燥热得很。
他醍醐灌顶,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始终的执着。他想和楚思温像这对夫妇一样,一生一双人,白首不相离。
第十九章
夭绍在农夫妇家待了三天就继续旅程,走时恰是天光破晓。妇人担心他路上饿着肚子,还特地准备了些小吃,让他捎上。
女娃拽着夭绍的裤脚,闹着不舍得他走,毕竟这些天都是夭绍陪她玩儿。夭绍不惯哄小孩儿,手足无措地摘了朵金灿灿的油菜花,别到女娃的发髻上。女娃抽抽搭搭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很快又咧起嘴,露出整齐的一排小牙。
农夫赶紧把女娃儿抱起,挥挥手让夭绍安心地离开。
“少侠路上小心!哪天有空经过咱家,记得来吃顿饭,千万别客气!”农夫豪爽地道。
尽管以后应该不再有相见的机会,但夭绍还是应了下来,骑着马匹往遥远的前方走去。日出日落又几载,夭绍看过以前未曾留意的人间百态,或是浪迹天涯的游子,或是忙碌奔波的商人,又或是潇洒自得的乞丐……
这段孤独的旅程仿佛印满了夭绍从未见过的色彩,他偶尔会想,楚思温是否也走过他现在脚下的路,看过现在他眼前的众人。他把有趣的事都简短地记了下来,一路写到了凝昔镇。
白露刚过,这日子却依旧烈阳高照,把地面照得火辣辣,进入鼻息的都是闷热的空气,不知那绵绵细雨何时才来。
夭绍率先寻了家茶坊歇息,顺便让小二帮忙喂马。他看着茶碗升腾的雾气,掌下运功,把热气散去方才一口喝尽。除去他,还有不少百姓躲进茶坊里避暑,两三人凑一桌,叽叽喳喳地讨论最近镇上的新鲜事。
“哎,你可见前些日子那群穿紫衣的人?”
“见着了,现在他们就住在东边那儿的大宅院呢。”
“那宅院不是一直空着的吗?怎么他就住进去了?”
“听闻领头的那人本来就是那宅院的主人咧。”
“嘘——别说了,瞧见没,他们走过来了。”
gu903();夭绍眼珠转了转,顺着茶客的目光向外看去。先是在蒸腾的尘沙里看见几个着紫衣的人,须臾便发现领头的那人身板瘦小,约莫只有十五六岁。他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脑袋乱糟糟的,尽是浑浊一片。待他反应过来后,那群人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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