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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常清在剧烈的摇晃下勉强抓到易桢的手臂,还没稳住身形,易桢就整个被甩出去了。

她浑身都是这只凶兽的唾沫,好在没什么刺鼻的味道,也没有腐蚀性,只是滑溜溜的,杜常清根本抓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甩出去。

外面是姬金吾布下的血网。

易桢幸运到穿过每一个洞眼、毫发无伤地落入海中的概率是多少?

被凝满鲜血的巨网切成断肢残躯的概率又是多少?

杜常清一时几乎不能呼吸,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动了起来。他手中的惊鸿刀直直地斩出去,速度比美人眉睫开合还快,刀光一闪而过,将外面那层凝满鲜血的利网破开。

易桢在他刀光之后落入海中。

杜常清的刀气余韵将海浪分开,易桢落入海中之后,波涛又重新涌了回来,顷刻间她便消失在了海浪中。

离得最近的几位修士几乎是与她同时入海,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将人捞了上来。

杜常清远远望了一眼,知道她没有生命危险,便不做停留,足尖在空中一点,有如踏雪寻梅,来到了自己兄长身边。

姬金吾旁边已经围了几个修士,范汝扶着他,他双眼微闭,额头上有薄薄的冷汗,整张脸发白,好在没有因为反噬咳血出来。

杜常清刚才那一刀斩出去,就是直接在和自己的兄长正面斗法,因为姬金吾完全没有防备他,如今反噬得厉害,经脉不知有没有损伤。

“兄长……”杜常清惊惶不安,站在一边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自己手脚都是多余的,只盼着自己兄长没事,便是将这伤转放在自己身上也是愿意的。

“无事。”姬金吾勉强开口说了两个字,有些发不出声音来,后面的话中气越来越不足:“你做得对,不必自责。”

言语间,几位修士已经将姬金吾扶回了万方船上,那边从海中将易桢捞上来的人也已经到了。

姬金吾抬眼看了一眼那个方向,这些修士都是长久养在姬家的,对他的态度非常敏锐,走到他面前,通报了一句:“禀报郎君,夫人并无大碍。”

易桢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海水虽然将她身上的唾沫全部冲洗干净了,但是她头上的发簪饰品也全被冲掉了,现在一头长发仿佛海藻一般,稍微粘连在她侧脸上,其娇艳之容、婉媚之态,令人见之难忘。

颉颃楼的婢女在易桢被救上船的第一时间就给她裹上了外衣,她浑身都湿透了,红衣又最是惹人眼热,船上大都是壮年男子,一身湿衣服委实不太好。

只是她脖颈上那一片艳红的细小痕迹遮不住,细密的暧昧红痕遍布在脖颈和锁骨上,还延伸到被衣服遮住的地方。

也是,这般国色美人,郎君多亲近也是必然。

想必是……朝朝暮暮、夕夕无间。

杜常清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也不知道是在避着谁,心中万般情感交织,他强行压下去,像在心头上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易姑娘那么好,兄长想必也很喜欢她。那个陈家的小姐,总归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易姑娘之前看见他,果然是认错人了吧。

是该把犀盒中的碎骨给兄长的。

姬金吾忍不住咳了两声,万幸喉头没有血腥气,说:“唤大夫来……”

他正要说去颉颃楼,忽然一眼瞥见颉颃楼被缺月龙蛇撞毁的边角,临时改了口:“到主楼去。”

大夫看过之后,也是一样的口径:“夫人没有大碍,已经让医女去看顾着了,倒是郎君您要多注意身体。”

今日震伤经脉只是轻伤,严重的是他一直作息混乱、浓茶烈酒不离口,又思虑重、久视伤神,现在是正处壮年没什么事情,一旦年岁大了,一样一样全是催命咒。

杜常清在一旁听得忧心忡忡,见自己兄长又是一副“有什么好在意的又死不了”的模样,忍不住语气强硬地说:“兄长,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有的事情延后一点处理也是可以的,你快去休息吧。”

姬金吾忍不住笑。

他从小被教导说他是哥哥,一直把杜常清当成需要自己保护的小孩子,现在见这孩子皱着眉头语气强硬,不禁有几分错位的滑稽感。

杜常清非常严肃:“兄长,你不要笑,我与你同岁,不是小孩子。”

姬金吾这才止住笑意,但依旧不把医嘱放在心上的样子:“是,记住了。”

大夫过来脱了姬金吾的外衣,要给他施针。

他左边手臂到后背之间的肩胛骨上,有一道奇怪的疤痕。

他们俩兄弟虽然关系很好,但因为父母两地分居的原因,其实见的并不多,杜常清从未留意过自己兄长肩膀上还有块疤痕,一时奇怪,问道:“兄长是什么时候伤到肩膀的?”

那块疤其实已经很淡了,隐约看得出是烧伤,过后可能抹了不少淡去疤痕的药物,现在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姬金吾微微闭着眼睛,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小时候烫着了,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杜常清:“母亲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事。”

姬家多年前曾经居住在北幽,后来因故前往阳城,此后便定居在阳城开始经商。

彼时阳城还被称作“万妖之城”,城内妖异不少,鬼修杂修充斥其间,算是最后一块不归人族统领的土地。

传到姬家老夫人幼时,阳城城主还是某位妖修。那时阳城城内极乱,要登上城主之位,必须有自己的党羽,且本身实力强横,足以面对任何明面上的挑战。

那位妖修城主偶然得了一位美人,美人名字叫彩鸾,有倾城之色。妖修城主非常喜爱她,日日与之欢好,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这么过了一段歌舞升平、穷奢极欲的日子,妖修城主就被另一位也想当城主的鬼修打到城主府邸来了。

妖修城主的党羽纷纷赶来支援,他们还拥戴着妖修城主,但是他们希望妖修城主能够做出点表率,证明他未来会继续为妖修谋取更多利益。

他们要求妖修城主杀了那位惑乱人心的美人彩鸾。

那时姬老夫人的亲姐姐与彩鸾交好,私底下同妖修城主说:“你让彩鸾服下假死药,假装已经杀死了她,把尸体下葬,待姬家的航船出海,可以将彩鸾偷偷带走,给她一条活路。”

妖修城主当着彩鸾的面答应了,可是他根本没有给彩鸾假死药,而是给了她一杯毒药。

我的美人,就是毁在我手上,也不会给别人的。

姬老夫人的亲姐姐早想过了这种情况,为了以防万一,她早就将从南岭得到的不死蛊的子蛊偷偷送给了彩鸾。

不死蛊分为子蛊和母蛊,母蛊称作残梦仍续,子蛊称作红颜再生。

据说母蛊可以使亡者短暂返生,子蛊可以让人假死,哪怕是假死上千年,也依旧可以再度醒来。

彩鸾用了不死蛊,假装是服下毒药自杀,妖修城主果然十分哀痛,厚葬了她,带领自己的党羽继续鬼修的纷争。

一夕之间,阳城就乱了,到处都是冲突与死伤。

姬老夫人的亲姐姐被父兄关在家中,等纷争稍稍停歇时,她带着姬老夫人悄悄去打开彩鸾的墓穴。

彩鸾已经奄奄一息,棺材盖子上全是她的指甲刻痕。原来妖修城主不信彩鸾是真的服毒自尽,在她假死之后,又给失去意识的她灌了一杯毒药。

假死状态下,血液流动停滞,毒药的药性挥发的很慢,直到彩鸾被埋进地底,毒药才真的发作,打断了不死蛊的效用。

她在地底挣扎,将手指磨得鲜血淋漓,扯自己的头发,咬自己的血肉,希望能让毒药和窒息带来的痛苦稍微缓解。

此后的事情,阳城修的史书很混乱,姬老夫人也很少对他们兄弟提起,大致是这样的:

纷争结束之后,鬼修获得了绝对胜利,推翻了原本的妖修城主,带着名叫彩鸾的美人登上了城主之位。

鬼修城主没过几年就暴病而亡,彩鸾统领鬼修登上了城主之位。

她本是人族,因为长久修习鬼祟之术,形容枯槁,原本盛年时绝美的容貌随之凋零,性格多疑易变,但平心而论,她当城主的那些年,却着实给阳城做了许多事情。

姬家真正壮大也是在那几年。

彩鸾生命的最后几年开始了对妖修的清洗,她怀着彻骨的恨,以对阳城的绝对控制权大肆杀害所有妖修,自那以后,阳城便不再是“万妖之城”,而是妖修避之不及的不详之地。

那场大清洗中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姬老夫人的父兄、唯一的亲姐姐先后在动乱中死去,姬老夫人联合城中其他修士,最后杀了彩鸾,才将这场动乱结束。

自那以后,阳城姬家才真正合为一体,提到阳城便是姬家,提到姬家便是阳城。

“母亲近些年很多事都不上心了。”姬金吾说,他手掌上的伤口上了药,如今正在包扎。

杜常清点点头:“年纪越大越像孩子了。”

姬金吾:“她一直希望能有个孙辈。常清你什么时候成婚?”

杜常清对这突如其来的催婚猝不及防,结巴了几句:“母、母亲应该是在说兄长你吧,我、我……”

姬金吾抬眼望了他一眼,脸上又浮现了笑意:“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杜常清:“……”

姬金吾道:“你念书念到阳城的地方志时,还写了封长信给我,说若是当初那个妖修放手,此后便没有那么多事了。因此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切不可起执念……”

杜常清:“兄长!”

在一个成年人面前念他小学时的QQ空间发言着实是过于羞耻了。

他脸都红了,见姬金吾笑得开心,小声地嘟囔了几句:“不是谁都像兄长你一样,一开始就那么像大人的。”

姬金吾笑了一阵,觉得放松不少,少有的起了困意,对他说:“既然你这么说,待会儿空着去书房帮我处理一下希夷海那几条航线的事情,我去休息一下。”

杜常清立刻高兴地答应了。

姬金吾目送他出了门,闭上眼睛,随口问道:“夫人是真的没事吗?会不会有内伤看不出来?”

大夫说:“不会的。照顾夫人的刘医女出身自几百年的医学世家,这几年还没出过什么岔子。”

姬金吾:“我记得刘医女是冀州人。”

大夫道:“是。”

“冀州离衮州很近。”

大夫不明就里,点头说:“是。”

姬金吾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有侍卫通报说:“郎君,小郎君说方才有东西忘记给你了,现在遣我送来。”

侍卫将一个不大的犀盒放在了姬金吾身侧的桌子上。

姬金吾直接打开了。

那是一盒碎骨。白獭的碎骨。

不知道是找了多久,又是从哪个角落里辛苦捡出来的。

侍卫悄悄看了一眼姬金吾,见他冷着脸默不作声,也不知道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讨赏的吉祥话也不敢说了,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大夫给他上好药包扎过了,见姬金吾一直不说话,也不敢多嘴,收拾了药箱,正要默默退下,忽然见他把犀盒合上了,抬眼看过来。

姬金吾:“李大夫念过辛学士那首《瑞鹧鸪》没有?”

李大夫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事,小心答道:“‘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那首吗?幼时进学时自然念过。”

“叶公岂是好真龙。”姬金吾把这句词在嘴里念了一遍,说:“也是,小孩子不懂事,知道什么喜不喜欢的。”

虽是这么说着,他脸上的冷意却并没有减少分毫,似乎自己也明白如今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站起身来,把那盒碎骨揣在袖中,往刚才安置易桢的房间走去。

临要到了,正好碰见刘医女拎着药箱出来,她先是行了个礼,随后便压低声音说:“夫人睡下了,郎君要去看一看她么?”

姬金吾站在门前,犹豫了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还是转身走了:“范汝在干什么?”

跟着他的侍卫答道:“大祭司在船头处理方才那条缺月龙蛇。”

姬金吾:“走,去看看。”

侍卫:“郎君方才不是答应说去休息吗?”

姬金吾淡淡的说:“忽然又不困了。”

侍卫也不敢质疑他的话,低了低头,劝道:“以后郎君遇见什么危险情况,让属下来就好。郎君乃千金之子,切不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姬金吾没什么情绪起伏:“知道了。今日一时心急罢了。”

船头热热闹闹的,缺月龙蛇是上古异兽,浑身都值钱。这一趟遇见了这么个值钱宝贝,还几乎没有任何人员伤亡、财务损失,简直是净赚一笔啊!

范汝见他来了,先是问了几句他的身体,知道没什么大碍就放心了,笑眯眯地说:“听说缺月龙蛇的眼泪可以与幽冥通信,你知道怎么能让它流泪吗?”

这条缺月龙蛇还剩一口气没咽下去,身子血淋淋的,要渐渐冷下去了。

姬金吾笑道:“听说而已,并无证据。我还听说‘范郎多情,能感冥契’呢。”

因为郎君来了,聚在缺月龙蛇头部的人散去不少,只余下几个侍卫,其余的都去看分解蛇尾了。

范汝摇摇头:“也不算听说吧。是看《搜神记》写的,‘幽冥唯有泪,可以传于人世,泪痕皆血,血皆泪痕’。”

姬金吾:“……”

姬金吾:“《搜神记》是杜撰的,不是真事,你应该知道吧?”

范汝笑嘻嘻的:“《搜神记》上写,中洲有个人,因为被娘亲嫌弃过于貌美,所以他娘亲把他的脸皮撕了下来,给他画了个鬼脸装上去。我觉得这本书还是挺可信的。”

姬金吾这下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见范汝把各种催泪的法子都用了一遍还是没结果,忽而问:“你身上带刀没有?”

范汝扔了把刀给他,姬金吾正反甩了甩试手。他手掌上的伤口刚包扎好,这么一动又隐约渗出血来。

范汝也不劝他,悠悠说了一句:“千里至此,本为姻盟。娶了个美人你怎么还不高兴上了。”

姬金吾皱眉道:“我没有不高兴。”

范汝耸耸肩,没反驳他。

姬金吾问:“你准备了什么装它的泪水?”

范汝递了个青色的罐子给他。

姬金吾接了过来,右手拎着那柄刀,忽然一用力,直接将手中的利刃扎进了跟前巨兽的眼睛中。

这条缺月龙蛇已经要死了,被剧痛一刺激,身子再度痉挛了一下,眼中凶态毕露。

但也只是那么一小会儿,要不了几个刹那,它的眸光就完全熄灭了,眼角依稀流出了晶莹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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