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死她了气死她了气死她了,为什么是命运玩弄她不是她玩弄命运。
还不是因为她是个弱鸡么。
世界以痛吻我,我必喷死你妈。
她希望要杀她的人早点死,最好还是她自己动手的。
易桢把阿青扶到一边的卧榻上去,给她盖上被子。这姑娘是真的轻,扔到海里去可能都要浮在海面上。
她专注地看了会儿典籍,试图理解这些很有些枯燥又似是而非的句子,看得入了神,手肘不小心把桌上的书撞了一卷下去。
床上睡着的阿青应声坐了起来,先很是迷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有些惊讶地说:“卿卿,寅时了,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她声音娇娇软软的,话说到一半,就趿着鞋子跑到桌子旁边来了,很心疼地说:“你这样很累的啊。”
易桢把掉下去的那卷书捡了起来,她已经亢奋过头,完全不觉得困了:“你接着睡吧,我再看会儿。”
阿青在她背后俯下身子,用手去摸她的脊背:“坐那么久,背部又这个样子,以后老了要痛的,你忙完了我帮你按按。”
易桢让她回榻上继续睡觉去。阿青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几回,没办法再入睡了,干脆又跑到桌子边,对易桢说:“卿卿,我想起来以前有大人送过我刀剑,你需不需要武器啊?我去给你找一找?”
不等易桢答应,她已经兴奋起来了,风一样地跑出去,借着月色,也不拿灯笼,往自己住的地方去了。
易桢连忙让两个婢女拎着灯笼跟上她。
她又背了大半页书,才见阿青带着一个箱子回来了。
婢女帮她把箱子放在地上,阿青从自己身上摸出钥匙,跪坐在箱子旁边开锁,一边开锁,一边招呼易桢来挑。
箱子里确实装满了各种兵器,还有挺多易桢不认识的武器。但是无一例外——这些兵器都嵌满了各式宝石,花枝招展,疯狂诠释“华而不实”这四个字怎么写。
阿青自己也不满意,在箱子里扒拉来扒拉去,忽然,她“咦”了一声,整个人忽然定住了,慢慢从箱子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丹瓶。
“这是什么?”易桢好奇地问道。
“卿卿,你记不记得,我之前给你讲的那个鲛人小姐姐?”
“记得。”
“这就是她的眼泪。”阿青把丹瓶打开,往手上倒了倒。易桢以为她会倒出一颗珍珠,谁知道她倒出来一小撮灰烬。
“那个故事还没给你讲完呢。”阿青跪坐在地上,她刚才进来的匆忙,没有关门,现在有一阵风掠过,把她手上那些许灰烬吹起,仿佛灰色的薄纱一样,瞬间就消失在了空蒙月色中。
“那个小倌十分英俊,有一天被一个郡主看上了。郡主你知道吗,就是皇家的女儿,那个郡主很有名的,她父母都不在了,她一个人把封地撑起来的,大家都说她是巾帼不让须眉。”
“郡主想把小倌带回去当面首,小倌却不愿意,希望能继续在妓馆里待着。郡主起了疑心,让人去查他的行踪,发现这个小倌经常在月夜与不知名的妖异相会。”
“郡主说:我以锦衣玉食,超脱汝于青云之上、极贵之地,而汝恋恋妖异,诚贱骨也(注1)。”这句话阿青似乎记得很清楚,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
“郡主气他不识好歹,把他买下来活活打死,扔在了乱葬岗,让人烧掉他的尸骨。”阿青的故事已经到了尾声,她仰起头来看易桢:“大火烧过之后,他的心烧不掉。她们去看的人说,他的心像是铁块,真是郎心如铁。”
“我偷偷去贿赂了烧尸体的人,把那颗心藏了起来。等到下一个月夜,那个鲛人小姐姐又偷偷跑来了,把那颗心给她了,让她回深海去,以后不要再偷偷跑到人间来了。”
“她抱着那颗心,在江水里哭了。她住的大海离这里很远,每次来都要游好久,还要小心不要被人抓住了。她最开始流的泪水还是珍珠,过了一会儿,流出来的泪水已经是血了,血滴在那颗心上,那颗心霎时间就化作了灰烬。”
唯有血泪,可通幽冥。
“后来我听说他们在入海口捞上来一条已经死去的鲛人,为了将她的血肉入药,治病救人,把她的身体打开,这才发现她的肝肠已经一寸一寸地断裂开来了。”
“这是我当初在河边捡回来的一点点灰烬。”阿青说:“一直不记得放在哪里了,现在找到了。”
易桢怅然若失,低声问:“那你要拿这些灰烬去做什么呢?”
阿青也没什么好主意:“不知道欸。”
易桢说:“你要留下来做纪念吗?还是干脆把她的眼泪还回海里去?”
阿青想了想:“还是还回海里去吧。”
她们结伴走到颉颃楼后的那条狭窄回廊上去,阿青把那个小小的丹瓶托在手里,最后看了一眼,远远地往海里扔过去。
她刚才没有把丹瓶盖紧,抛到空中,瓶子里的灰烬就全部散落出来了,像一张薄网洒入海中。
她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月色和海面,易桢说:“我们进去吧。”
她话音刚落,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撩起了水面冒出头来,定睛一看,是个头发莹白的人。
准确的说,是一条头发莹白的鲛人,因为易桢刚才看见他的鱼尾巴了。
第25章织水为绡(下)
杜常清低声问:“纪姑姑,兄长睡了吗?”
纪姑姑已经快五十岁了,从前是姬老夫人的婢女,在姬家几十年了,辈分很高。她头侧些许白发被巧妙地掩盖在其余的黑发底下,看起来人还年轻,只是举手投足之间的老成利落掩也掩不住,叫人能轻易看出她久经世事。
她方四处看了一遍,确定没出什么错漏,正要轻手轻脚回去休息,忽然在拐角撞上了自家的小郎君。
“郎君已经睡下了,灯都熄了。我嘱咐她们,便是郎君要起身,也别给他端浓茶。”纪姑姑显然也如每一个长辈一样,对家里小辈熬夜通宵深恶痛绝。但姬金吾向来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也不听劝,如今好不容易安生睡了,她眉眼间都是喜气。
杜常清也知道自己兄长嘴上说什么话都靠不住,反正他答应完了也能转眼就忘。
虽然之前还和兄长在真情实意地吵架,但到底还是忧心大夫说的话,就算可能是过来挨骂,杜常清还是硬着头皮跑过来看兄长有没有如约躺下休息。
“小郎君,你平日多劝劝你兄长,我们说话也不管用。”尽管离姬金吾睡下的房间很有一段距离,但纪姑姑还是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唯恐惊扰了他入眠一般。
“我会的。”杜常清答应了,遥遥望了一眼月下斜廊,也不打算继续往那个方向走了。
“都是娶了妻成了亲的人了,让人不省心。”纪姑姑好不容易抓着一个能说话的人,边走边小声叨叨:“这几年原想着心收回来放在正道上了,谁曾想还不如原先轻薄浪荡的模样,好歹还知道自己身子重要。”
杜常清自己也这么觉得,但见纪姑姑说话,忍不住为兄长说话:“兄长这么累,也是没人帮他……如今他愿意使唤使唤我,情况会好些的。”
纪姑姑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小时候的模样没变过,一说你哥哥就开始急了。”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看见有一双白鹤在月色中飞过,颉颃比翼,转眼就不见了。
“博白山要到了。”杜常清低声说。
有博白山,峭拔千丈。常有双鹤,素羽皦然。
杜常清常穿白衣,如今月华冉冉,他站在月色中,仰头看着天际飞过的白鹤,恍惚叫人觉得万籁俱止、霄汉飘渺,下一刻眼前的人就要踏着云阶月地,化仙而去。
只可惜纪姑姑在姬家待了那么久,心里早装满了俗世,欣赏不了这种微妙的美感,很快就叨叨上了:“小郎君你也早些休息,别学你哥的样子。如今夜深了寒气重着呢,寒气逼到身上来了就不好了。”
杜常清向来是长辈心里的模范好孩子,乖巧答应了,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嫂嫂似乎并不像旁人一样叫他“小郎君”。
他只琢磨了片刻就想明白了。在嫂嫂那里,她叫“郎君”的时候,和婢女们叫“郎君”的意思是不一样的。她唤兄长“郎君”,不能同时叫他“小郎君”,不然这样……
所以她才跟着兄长叫他“常清”的。
杜常清只觉得心摇摇如悬旌,一时思乱不胜,不知是喜是悲,也不敢再多想,快走几步,很快便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然而易桢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随手调戏一下姬金吾看重的弟弟。
对不起,要怪就怪你哥吧,我本来是个好人。
她甚至已经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了,此时正屏住呼吸,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海中忽然冒出来的那个白发鲛人身上。
易桢还是第一次看见鲛人呢。
这个鲛人浑身都是银白色,甚至比倾泻而下的月色更加纯粹。银白色的长发、眉睫、尾羽,甚至赤裸的、肖似人族的上半身都是银白色,看着不像凡间所有,乃是神明造物。
极致的白色、极致的美丽。
便如明月藏鹭,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好完美的冷白皮,比她还白还美。
易桢几乎控制不住要从船侧一跃而下,去捕捉水里那令人窒息的美丽。
“卿卿!”阿青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别看他,海妖魅惑!”
海妖魅惑,常有海上异闻,说是海妖的歌声魅惑了整船的水手,导致船毁人亡,满船的珍宝落入海中,变成海妖求偶的信物。
阿青自己就是海妖,还不明白这点套路,一边拉住易桢,一边狠狠地瞪了一眼水中那个银白色的身影。
我的!一个个懂不懂先来后到啊!不要脸!抢人家的脑婆!
蜃作为一种海妖,和鲛人一出生就性别分明又不一样,幼年的蜃是没有性别的,要渡过分化期,才能分化成一般意义上的雌性和雄性。
阿青被修士捕捞上来的时候,还没渡过分化期,属于广义上的幼年状态。当时它其实已经出现了要分化成雄性的征兆,但是这些征兆都被那一张人族女性的画皮给强硬打断了。
这也是为什么它的身量比易桢还要娇小些,它的正常生长被粗暴打断了,它永远停在了完成分化的前一刻,也就是蜃的幼年时期,没有性别的时期。
海妖喜欢美丽的东西,喜欢纷纷扬扬坠入深海的珍宝、喜欢美丽的姑娘和少年,同时也拥有极强的占有欲,彼此之间为了争夺伴侣斗得你死我活并不罕见。
阿青长久以来被一张人类女性的画皮影响,又在人世生活了那么多年,占有欲表现得很温和,就是一个劲黏着易桢,有机会就疯狂吸她。
但是这个不请自来的鲛人显然还保持着海妖争夺伴侣的野性,察觉到阿青释放的敌意,好看的唇角上扬,一嘴尖牙利齿不客气地朝着她呲了呲。
他是如此美丽,可美丽下又隐藏着惊人的可怕战斗力。
强壮的肌体、尖锐的牙齿、灵敏的感官、矫健的身姿、纯白指尖蕴含的大量神经毒素、海妖天生拥有的魅惑能力,还有为了争夺美丽伴侣殊死一斗的决心。
刚才听卿卿的把鲛人小姐姐的血泪扔进海里,忘记了鲛人心碎凝成的血泪最是魅惑,对人族的影响力尚有限,对兽族可是猫薄荷一样的存在!
“不要看他,他会抓走你让你给他产卵的!”阿青还故意转头去羞辱海中的美丽身影:“恶心!”
易桢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情况,此时心中第一个反应是:
鲛人和人族没有生殖隔离的吗!大家一个是卵生动物,一个是哺乳动物,人类的女孩子怎么能给异族怀宝宝的!
而且把人族的女孩子骗到海里去,海水几分钟就会淹死她了,这还怎么繁衍后代?
海中的鲛人十分焦躁,大约明白自己不可能上到这么高的船上去,又没法将船上人族的美人诱惑到跳进自己怀里来,在水里游了几个来回,忽然远远地扔了什么东西上来。
他扔得很准,易桢所在的回廊又窄,扔上来的东西滑不远,撞在易桢的绣鞋边。
那是一串吊坠。
记不记得《祸心》的开场?
易桢救了还是质子的颖川王轩辕昂,把自己母亲留给她的吊坠赠予了他。
这样的吊坠,她的亲妹妹易白也有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的,是她们的母亲生前定做的。
当时易白不告而取,换走了姐姐易桢的吊坠,并且弄丢了那条吊坠。
这就是那条被弄丢的吊坠。
按住机巧,盖子弹开,能看见“易桢”两个字。
他从哪里来的?
易桢把吊坠收在手心,惊疑不定地重新把视线投入海中。
然后她看见一个黑影从万方船上掠向海面。
月色澄澈,易桢看得很清楚,那道黑影整体还保持着人身,但是双手已经化作利爪,看着力的姿势,是要一击把鲛人的心脏给挖出来。
范汝。
月色下他那张鬼面格外恐怖,但是在人形和兽形转换之间,某个瞬间鬼面褪去、兽形的绒毛又尚未覆盖上来,出现了一张干干净净、说不出哪里惊艳但叫人移不开眼睛的面容。
像黑暗中静悄悄观察你的猫,你也不知道他是窜上来咬你一口,还是躺在你怀里撒娇。
易桢只在嫁过来的第一天远远见过这位阳城的大祭司,听说是位妖修,今日才知他原形不是什么猛兽,而是……
一只猫。
喵喵叫的猫哦,受伤的时候尾巴和耳朵一起颤抖的猫哦。
猫,一种不管你是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残疾、美貌还是丑陋,一律看不起你的物种。
范汝:不管你是谁,美貌还是丑陋、健康还是残疾、贫穷还是富有,我都盘腿坐在一边搅混水看戏。
“大、大祭司!别杀他!”易桢唯恐他直接把这个鲛人的心脏给挖出来了,双手撑着栏杆喊道。
范汝并没有理她,动作完全不带变的。
事实上,任何一个养猫的人都知道,在猫已经把爪子伸出去抓鱼的时候,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阻止它。
她倒是低估了那条鲛人的战斗力,他鱼尾一甩就沉入海中,仅仅是片刻之间就窜出去好长一段距离,从范汝背后冒出头来,满嘴尖牙阴森森的,要撕下他一块皮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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