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昂遇见过太多场刺杀,他正想挥挥手随了她的心意,忽然看清了她的面容。
如此熟悉。
像他的良娣。
他后来想了很久,终于纠正过来,她不是像良娣易白,她是像多年前那个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姑娘。
看来当年被后母发卖之后,良娣易白的姐姐过得很不好。
轩辕昂当时甚至有几分感叹,想人还是要结善缘多做善事,指不定缘分就兜兜转转报回来了。
若是良娣易白当初没有救他,现在说不定会和她这个同胞姐姐一样,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哪会是现在娇娇俏俏养在金阁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仿佛是一匹疯马疾驰,哪怕是轩辕昂也没办法控制。
或许是因为娇养得太过分了,怀孕的良娣小产暴亡,甚至没来得及见一见她刚找回来的那个同胞姐姐。
轩辕昂有些茫然,对她好已经成了习惯,现在人没了,他没有地方去安放自己的好了。
他的心已经硬成石头了,便是下令屠城也不会有丝毫迟疑。仅有的柔软和爱意都被他放在那个千里迢迢找回来的良娣易白身上。
母亲的泪眼、咬着牙发誓活下去的决绝,还有破庙里神像下那个眨眼的小姑娘。
轩辕昂给良娣易白举办了盛大的葬礼,以正妻礼仪下葬她,并决定自己百年之后就让她迁进自己的墓穴。
这意味着,以后他若是再娶正妻,那位名正言顺的正妻得到的正妻礼是不全的。
轩辕昂想,这是报答她,是他能给当初那个好心的小姑娘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当日找遍全身都没东西赠给她,什么也给不了她,现在有了,自然要百倍偿还,让她一点苦都不吃。
那么好看又善良温柔的小姑娘,就该甜津津的,被人宠爱。
冬天降临的时候,轩辕昂发现大事不妙。
他奉命前往北幽去恭贺宣王的花朝节,因为他曾经在那里待过许久,会是一个好使者。他向大君自荐的时候,还想着这一趟过去,要给良娣易白上易家的宗祠,拿回她高门贵女的身份。
轩辕昂还打算将良娣的同胞姐姐易桢带回易家,他留下她,原本是为了给良娣易白做个伴,现在也没必要了。这对姐妹长得像,他看见也只是伤心。
去北幽的路上走得很慢,他在收集沿路的风土人情。他若成了大君,未来北戎和北幽必有一战,和宣王这种愚蠢的玩意并称两国国主实在令人羞耻。
他要报仇,当年寄人篱下任人欺辱的私仇,还有皇室被逼迁都的国恨。反正他在北幽唯一的恩人已经没了。
走得太慢了。以至于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在一路的相处中爱上了易桢。
他爱上了自己刚去世良娣的同胞姐姐。
他以前觉得自己爱良娣易白,现在真的爱意来了,才知道什么叫做爱一个人。
轩辕昂拒绝承认这份爱意。一旦承认了,他就要同时承认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薄幸人,要承认自己背叛了自己的恩人。
轩辕昂在整个出使过程都在痛苦中挣扎,他想要否认掉这份爱意,但是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做不到。
于是他告诉自己,他这其实还是爱良娣易白,只是良娣易白已经去世了,他只能通过那个相似的影子去爱她。
这不是背叛,不是背叛她当初的恩情。
他不是薄幸人。他爱上易桢,只是通过易桢在爱自己昔日的良娣易白。
客观来说,轩辕昂这个人的心病已经很厉害了,他少年时直面的那些污浊不堪没有一刻不在侵蚀他。
他看起来越强大,内里就越虚弱。这个人偏执到病态。
最后轩辕昂决定迎娶易桢。
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弥补当初没能和良娣易白成婚的遗憾。
或许是报应,在迎娶易桢的当天晚上,他接到了良娣易白死而复生的消息。
据说是守墓的丫鬟听见墓穴里传来可怖的敲打声,她虽然害怕,但是想起良娣旧日的好来,觉得良娣就算是变成鬼怪也不会害自己,于是大胆地打开了墓穴的门,推开了棺木的盖子。
那个丫鬟是良娣易白的贴身丫鬟,带在身边许多年了,便是在轩辕昂面前也是有几分薄面的。守墓的侍卫也不敢太拦着她,于是棺木一打开,里面良娣的尸身完完整整,一点腐烂的迹象都没有。
良娣易白的手指里全是木屑,她醒了一段时间了,也不知道在棺木里痛苦了多久。
轩辕昂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恨不得飞回她身边去。
那个小姑娘当年救他,不是为了吃苦的。
轩辕昂觉得很愧疚。若说良娣去世后再娶还算得上情有可原,可如今良娣一边病重垂危,他一边迎娶新妇入门,这不是薄幸是什么?
得知良娣的病需要同胞姐妹的血时,轩辕昂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他觉得自己和易桢都欠良娣易白的。
派去的上品修士将被丢在荒原上的新娘接回来,他甚至不敢见新娘子易桢,就让医女去取血了。
轩辕昂原本以为按易桢的性格,她会逆来顺受地献上自己的血,但是没有,听医女和大夫说她闹得很厉害。
新娘子的血很有用。
轩辕昂一边觉得愧对良娣易白,一边又忍不住有几分畸形的喜悦。
不知道是在喜悦良娣易白有救;还是在喜悦一向温顺的阿桢反应剧烈,证明她确实深爱上他了。
畸形。他没有接受过健康的爱意,他只会错误地爱人。尽管那也是爱。
轩辕昂在晚上偷偷来到新娘子的房间,想摸一摸她的脸。
他放轻脚步,走到床帐之后,先是一眼看见她手上可怖的伤口,医女从那里取了血,接着伸手想去摸摸她的头。
轩辕昂很混乱,他不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明明良娣易白已经活过来了,可是他还是想着那个替身。
床上躺的不是阿桢。
尽管很像她,但是绝不是她。
他绝对不会认错的,那张脸他放在心底揣摩过太多次了。正如当初那个小姑娘丢给他的吊坠,他放在最贴身的地方,不论被人怎么欺辱都没被抢走过。
甚至没用刑,只是带着她去死牢转了一圈,这个假的新娘子就全说了。
原来她是易家最小的女儿易如,一直暗暗恋慕着他,本该在同日嫁到阳城姬家去,和阿桢换了身份,这才出现在了这里。
所以阿桢嫁给那个姬金吾了?
那日他从魔修中救出来的那个新娘子就是阿桢?她怎么完全没有反应……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而且这个易家小妹易如说,是阿桢主动提出换嫁的。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经历一场噩梦中。
一定是这个易如在撒谎!易家幼女泼辣不讲理的声名在外,阿桢那么温婉的一个人,肯定是易如胁迫阿桢的!
轩辕昂笃定了这一点。
阿桢那么想嫁给他,她才不愿意嫁到姬家去。姬城主是风月场上的常客,阿桢在他身边不会开心的。
问题是易家的小妹易如对良娣易白的病很有用,也不可能和岳家说清楚,把人换回来。不然他的瑶瑶(易白昵称)怎么办?
轩辕昂已经不再是当初北幽那个任人欺辱的少年了,他一手创建的暗卫系统几乎渗透到了他想看到的每一个地方去。
姬家的航船上不好安插人手,但是姬家航船还没出海的那天晚上,阿桢的师父、隐生道张苍出手刺杀过阿桢。
那这次刺杀便栽赃到张苍头上去吧。留下一具烧成焦炭的尸体,阿桢抢回来,谁也不会发现的。
很快他便找到了将自己的新娘子抢回来的合适地点。
博白山。
第47章虚无僧(中)
“兄长,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奇怪。”杜常清端正地坐在桌前,开口问道。
“什么事?”姬金吾垂着眼睛在挑自己碗里的药材。
博白山有道有名的当地菜,叫肉骨茶。虽然叫茶,但其实是排骨炖成的汤,因为汤里加了大量中草药,口感已经不像汤了,所以才叫“肉骨茶”。
姬金吾只喜欢炖到脱离骨头的肉,不喜欢夹杂在汤里的中草药,可是身边的大夫、弟弟、纪姑姑都劝他多喝点汤,大中午的不要喝酒。
答应了好好喝汤,没答应不把里面的药材挑出来。于是他理直气壮地开始挑食。
杜常清只能当没看到。就像他原本吃饭的时候是不说话的,“食不言寝不语”,但是兄长要和他聊天,他也没办法不回答啊。
他们两兄弟坐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又不多。还是别给彼此添堵了。
“颖川王轩辕昂那边还没发现新娘子不对劲吗?”杜常清问:“不是说他让上品修士把新娘子接到北戎去了吗?现在肯定见到新娘子了。”
姬金吾完全不防备自己这位同胞弟弟,消息网对杜常清是全部开放的,基本杜常清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姬金吾漫不经心地答道:“颖川王不是对自己那位良娣死心塌地嘛,他现在不在乎娶回来的是谁,反正他心尖上放着的宠妾活过来了,说不定还要顶替新入门那位的身份。”
“而且就算颖川王告知易家,这件事也木已成舟,不可能换回去的。”姬金吾说。真要闹起来就说阿桢怀了他的孩子。双胞胎。
“真有问题的话,问题可能还是出在博白山最近出现的刺客身上。”姬金吾实在是不想喝满是中草药的汤,他这些年喝各种药属实是喝够了,主动聊起别的,期望把汤放冷了就不用喝了。
“张将军不是已经杀了那个虚无僧吗?”杜常清问:“只可惜一点尸体都留下来。”北幽有的世家会在死士身上下焚尸蛊,一旦人死了,尸体立刻就自焚,一点信息都不给留。
“张将军是通过一位乐陵道的上品修士才侥幸抓到刺客行踪的,而且在对敌的时候,那位上品修士自己也受伤了。”姬金吾说:“这个刺客本身的水平很高。”
乐陵道修士的卜卦不一定是准确的,就算是杨朱真人也只能说“准确率较高”,不能说完全正确。所以姬金吾用了“侥幸”这个词。
“嗯。”杜常清说:“而且从张将军提供的消息来看,那位乐陵道修士甚至不是通过卜卦找到刺客的行踪,他的卜卦还没派上用场,就是偶然碰上的,所以才没来得及要帮手,硬着头皮独身对敌。”
“不对劲就在这里。”姬金吾说:“若这个死士是北幽某个世家派来的,目的是阻止白鹢会正常进行。原因可能是看不惯博白山,也可能是看不惯易家特地来给我添堵。”
“那么幕后的世家不必派出这样高水平的死士出来。”杜常清接话:“只需要几个不要命的狂徒,就算当街杀人之后立刻被张将军抓住,另一个狂徒继续杀人就是了。”
“对。一个高品阶死士可比几个不要命的狂徒值钱太多了。”姬金吾说:“我怀疑这事可能还是衮州张苍做的,若是张将军没有解决那个死士,下一个随机被杀的说不定是你嫂嫂。”
“张苍还没放弃要杀了嫂嫂,他想把这件事栽赃在北幽的某个世家身上吗?”杜常清问。
姬金吾:“我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所以这件事情我也没详细对你嫂嫂说,只推说是乐陵道修士的缘故我不太了解此事,反正告诉她也只是让她担心。待有证据了再说。”
他察觉到手上的汤已经凉了,不动声色地把碗推开了。
燕燕其实很好哄。
大约是因为她哥哥张将军很少这么哄她,她被抱到怀里摸着头低声夸奖的时候就差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易桢要回去继续谈正事,这孩子抱着易桢的腰不让她走。
“夫人……我要是也喜欢姬城主,以后可以经常去你们家玩吗?”她眼巴巴地问,说完又小声补了一句:“姬城主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过来。”
易桢:“……”这孩子到底是有多怕姬金吾。
姬总看起来挺喜欢孩子的。不应该啊。
她想到杨朱道人说她和燕燕缘分浅,又想着小孩子玩心大,过几天估计就不记得了,于是很大方地答应道:“可以啊,他不在家的时候,你就偷偷来找我玩,我不告诉他。”
小和尚到底是男孩子,又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大约还不知道小孩子还可以这么顺理成章地撒娇,睁大眼睛在旁边看着她们,又说不出“我也要!”,抱着他的熊猫一起愣住。
易桢临走的时候摸了摸他的小光头,悄悄塞给了他几个金铢:“买点好吃的。”
今天跟着易桢出来的那个婢女方才去更衣了,现在房间里陪他们玩的是燕燕的婢女。
杨朱道人在看向窗外,他那顶很大、很奇怪的帽子收起来了,长长的胡子一路延伸到了地板上。他虽然年老,但是还没有像一般的老人那样显出明显的老态,腰背挺直,若是收拾一下他不像话的胡子,说是个年轻人也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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