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大骨头的摊子前还围着几个人,刚才跑堂小二介绍了,说这是本地最有名的荤食摊子,从早到晚都围着人。
他到摊子前面的时候,只有一个买家在买骨头了,好像和店家是熟人,一边聊天一边挑规格。杜常清也不好直接打断人家,说让我先买吧,万一店家恼了不卖了,解释来解释去还要花更多时间。
不过是在人间烟火中驻足立了这么一会儿,他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易桢的脸。
是真的吧。是真的。
把她抱在怀里的感觉、握着她纤细脚踝的感觉、还有她被欺负得生气了红着眼瞪他的感觉。
好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啊。想要看她更多的样子,想要和她多说一些话。
他是店家的最后一个客人,买完跑堂小二激情推荐的骨头之后。老板把剩下的所有熟食都半买半送打包给他了,说这些东西放不过夜,干脆都给他吧。
杜常清道了谢,拎着东西要走,卖荤食的店家笑着对他说:“俗话说,读圣贤书、明君子理,小伙子念书要用功啊。”
杜常清一愣,方想起北幽有读书人着白衣澜衫的习惯,现在夜色深了,老板年纪又不轻,仅凭一盏灯,估计是认错了,以为他是个穷学生。
他穿了一身白衣,又习惯不戴任何佩饰,深夜出来买半价处理的熟食……
杜常清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时间纠正他,摆了摆手示意老板认错了,便匆匆地走了。
读圣贤书、明君子理。这倒确实是他年少时的座右铭,如今再次看见,很有些感慨。
他少时立誓,说此生不做伤天害理、有违人伦的事情。那誓言也是从这句话中来的。
杜常清走进已经收摊的另外半条街,周身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他忽然想到:把自己的嫂嫂圈禁在床上,这守的是哪门子的礼法?
杜常清其实有理由为自己开脱:不这么做嫂嫂就会消失掉,他是在救人不是在害人……
有许多理由。
但是这一刻他承认了。他清楚地知道不是的,没有理由可以给他开脱。没有理由可以让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迫不得已的无辜的人”。
他绝对不会把桢桢的下落告诉自己的兄长。他不会这么做,桢桢喜欢兄长也不告诉,兄长会伤害她的。
他不是迫不得已的。
他喜欢和桢桢待在一起,他喜欢桢桢只能待在他身边几步远的地方……现在这样,他很开心。
“迫不得已”的人,往往是苦大仇深的。
但是他不是,他开心又满足。要是桢桢愿意对他笑一笑——像是新婚夜的时候,把她从张苍手里救出来时,她披散着头发,难受委屈得眼睛都红了,见他端着药进来,还是朝他笑——能看见那种笑容,他就没有什么别的奢求了。
要是一开始桢桢就是嫁给他的就好了。
杜常清不由得再度回想起来了那时的感觉。
他原本是想着出其不意把脚镯给桢桢扣上的。就这么简单,没有别的心思。
但是一握上她纤细的脚腕,乃至动作太大让她整个人仰躺在锦被上的时候,好像事情就开始朝其他方向发展了。
而对那个方向他没有丝毫的了解。
她的绣鞋干干净净的,可能是因为一直没有怎么接触地面,踢在他腰腹间,用的力气不大,完全不痛,倒是脚腕上缀着的铃铛一直在响。
新婚夜她躺的那张床也是缀着铃铛,床铺摇晃起来,铃铛就会响。他好像忽然有些懂了为什么会有铃铛。又好像没懂。
周氏金店还开着,杜常清有些心烦意乱,下定决心不想那些他搞不懂的事情,一眼望进人家的店面,看见了两只簪子。
第74章迟来的生理教育(中)
一只是素银的花簪,四层十二瓣银叶,是全开的莲花模样;一只是半开的小海棠花花簪,三层九瓣银叶,花芯上还缀着一颗樱粉色的珍珠。
反正他回过神的时候,那两只簪子就都已经买好拿在手里了。他正提着好吃的走在回去的路上,恍若一个做了错事被深夜拒之门外、现在买了礼物回去讨好妻子的丈夫。
杜常清:“……”
他之前还给她买了小灯笼形状的耳环,给她买了红色的好看衣裙。
要是她愿意穿、愿意戴这些的话,她全身上下就都是他给的东西了。
哪怕只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他都觉得太好了吧。
这个瞬间,小杜弟弟好像稍微理解了一点为什么大家都想和自己的心上人成婚。
要是桢桢以后愿意穿他给买的衣服、愿意戴他给挑的首饰,甚至还躺在他的床上,盖着他的被子……那真是太太太太好了。
他都没有形容词了,只会一个“好”字。和她成婚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做这些事情了,还可以每天和桢桢坐在一起喝茶。
杜常清脚步轻快地往回走,一推开院子的门,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和他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甚至身量都差不多,穿了身刺金绣的黑衣,缓缓抬起头来看他,眉眼间还有些诧异。
杜常清站住了,脸上的表情冷下来。
姬金吾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脸上没什么太明显的表情。纵使是那一抹诧异,也在他说完话之后消失殆尽。
他说:“我以为你在屋子里。”
屋子里布着一道禁制,兄长大概以为他在禁制中。
杜常清不说话。
他没怎么和自己兄长吵过架,现在感觉很不对劲,要打起来也不愿意,就是不想理他、不想看见他。
他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兄长立刻就遣了人跟上来,也不靠近他,就远远地缀着。估计是怕他激愤之下做出什么事情来。
杜常清起先还有些在意,后来心痛难抑,无暇他顾,懒得管有谁跟着。再后来就莫名其妙没有被跟着的感觉了。
杜常清那时根本没空考虑这些,也没管。大约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兄长一直对自己好,不会伤害自己。
姬金吾说:“我不知道张苍给你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挑拨离间的话。但是我确实是在你来的前一刻才查清楚了整件事情,并没有刻意瞒着你。”
“我知道我也是一面之词。但是常清你现在要么选择相信我这个兄长、要么选择相信那个被你捅了一刀差点杀掉的敌人。”
正常来讲,姬金吾当时就应该想到是张苍那边出的问题,但是他那时蛊毒发作痛得厉害,维持基本的理智都是靠烈酒,更不要说进行逻辑思考了。
等他查到张苍给自己胞弟送过一封信之后,立刻就意识到事情出在这封信上,所以现在见到人了,第一件事就是澄清这个误会。
杜常清抬头看他,似乎在犹豫,没说话。
姬金吾知道他情绪过不去,也没期望两个人把话说开之后立刻就和好,继续说道:“你随我回去,你一个人去不现实,张苍还在那里。我把北戎的人划给你,你真的想给她报仇,就好好想想怎么让颖川王再也没有还手之力。”
姬金吾已经连续五六天没睡过一个好觉,先是查阿桢的事情,再是查常清的事情,实在累得站不起来就眯一会儿。他如今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沉重得像铁的疲惫甚至连悲痛都压过去了,血液中奔涌的疼痛更是未曾停歇,他没有力气再做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把逻辑和道理说出来。
或许是性格原因,姬金吾向来是被依靠的那个人,是一段关系中主导的那个人,他要对身边的人负责任,而且他已经习以为常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
姬金吾认为自己不应该有任性、不负责、情绪化的时刻。他是长兄,长兄就应该负起责任来,做那些困难的事情。
他刚才一路奔驰来到常清的住处,还想着常清要是一直不出来见他,他就靠着桌子睡一会儿吧。反正今天也没有月亮没有光,到处都是黑沉沉的。说不定能梦见阿桢。
虽然她可能不愿意到他梦里来。但是他只有这么一个再见她的渠道了。
姬金吾觉得自己很可笑。又没给她什么过分的宠爱、又没有喊打喊杀给她报仇,一提起来就是苦衷、不得已。倒还期盼人家入梦再见一面,简直是恬不知耻。
姬金吾甚至有些麻木,过于尖锐和复杂的情绪与片刻不歇的痛苦混杂在一起,他分不清楚它们了,只好羞辱自己。
见杜常清依旧不搭理自己,姬金吾也不恼火,自顾自地给他分析:“急不在一时,轩辕昂又不是傻子,什么也不做就引颈就戮。张苍更不是什么好人,这个时间点送信告诉你阿桢的……死讯,必定有他自己的图谋,说不定就是刻意引诱你过去报他的一箭之仇。”
他的意思是,你这么一个人过去,多半是去送死的。那边原本就是颖川王轩辕昂的势力范围,还有一个差点被你要了命的张苍等着渔翁得利,你仔细想想,不要冲动。
杜常清对他这么平静的态度有些匪夷所思,他觉得就算是身边死了一只喜欢的猫也不应该平静成这样。但是转念一想,回忆起自己兄长以往都是不知疲倦地笑着的,疑心他“不笑”就已经是非常伤心了,也没有出声质问他。
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只想到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短短地回答了一句:“你回去吧,我不和你走。”
只是这一句话,姬金吾立刻读出了背后的大量信息,于是他下一个问句便是:“你屋子里是谁?”
杜常清:“……”
姬金吾轻轻瞥了一眼他手中拿着的纸袋子,又追问一句:“有人很像阿桢?”
杜常清:“……”
姬金吾便知道答案了,细细算一算日子,脸色冷厉下来,抛出另一个问句:“她的头七,你在屋子里准备了什么祭奠她?活人吗?”
杜常清:“……”
杜常清忍不住了:“你别猜了,你不是还惦记着自己的心上人吗,快走吧。”
姬金吾听了他这话,前后比对了一下自己这位同胞弟弟的态度,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沉声问:“你总不会去召了她的魂来吧?用了什么?那些都是骗人的,召来的不定是什么妖物,你别信。”
他态度很坚定,像是早就尝试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召魂的办法,现在看见杜常清被骗,很是不快。
杜常清几乎恼羞成怒了,心里在大声说“桢桢不是妖物!”,控制住自己不去拿鸣鸿刀,说道:“我不想和你说话,你快走,不然我现在就动手了。”
她不是妖物!她会笑会生气会瞪我!她再被生魂滋养一段时间就是活生生的人了!
这时有个上品修士轻飘飘地落在了姬金吾身后,低声对他说了什么。姬金吾再次抬头,已经是明了的神色了:“锁莲灯?”
接着姬金吾就下了定义:“那也是唬人的。我五年前就在中洲试过了,见到亡魂的条件极为严苛,还没人成功过,是骗人的。”
杜常清简直控制不住要和自己兄长打一架了。
大约杜常清的表情太明显了,姬金吾又不愿意再和他起冲突,连忙放软了语气:“你让我进去看看,我对这方面很有研究。这一切都是真的,万一你有什么错漏导致亡魂消散就不好了。”
姬金吾显然是没信的,他为了找到陈清浅试过太多办法,深知招魂这件事的荒谬,现在估计是觉得自己这位同胞弟弟悲痛过度精神出了点问题,先说好听的稳住他。
但是杜常清人在局中,被姬金吾那一句“有什么错漏导致亡魂消散”打动了,这本来就是他的顾虑,害怕自己哪里没做好导致桢桢没有了。一击被打在软肋上,杜常清有些不确定地说了一句:“你懂很多?”
姬金吾点头,说:“为了找到……陈清浅,我假设过她是不是已经死掉了,试过很多号称可以见到亡魂的法子,都是骗人的。”
杜常清质疑道:“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种事你有什么好刻意瞒着我的?你是不是现在编出来骗我的。”
姬金吾反应很快:“这种事情告诉你有什么意义吗?没有意义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有告诉过我你喜欢你嫂嫂吗?”
杜常清:“……”
姬金吾:“我骗过你什么事情吗?你何必这么不信我。”
他自知肖想嫂嫂这件事其实是自己理亏,握了握拳,说:“你随我来,我和你说。”
易桢在思考如何跑路。
要不然在通讯玉简上和李巘道长求个救吧,道长是个好人,就算知道她一直以来都是忽悠他的,应该也会……帮她吧?
要是帮完之后嫌她不诚实,从此以后和她不相往来,那就更好了……吧。
易桢正犹豫着,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外挂。
姬总送过她一柄神剑。
神剑的意思就是能斩开一切。
易桢在外面为了防止暴露身份,很少把剑拿出来,现在拿着剑柄,甚至有些手生。
她随便比划了两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修为灌入剑锋,往自己脚踝上试探。
热刀切豆腐一样。
咔哒。那个缀着铃铛的脚镯就掉在了锦被上。
剑锋太锐利了,她脚踝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溢出了血珠。
易桢这个时候哪有心思去管那个,直接把坏掉的脚镯收到自己的芥子戒中,翻身下床去看怎么破开禁制。
草。易桢有粗略看过布禁制的咒术,很明白这个把她困在床附近的禁制有多强,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这恐怕……
她鼓捣了好一会儿没什么成果,估计自己没法破开这个禁制,干脆另想办法。阿青以前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给她,还包括她们花楼里的迷药,据说只要从口鼻吸入,便立刻起效。
待会儿试着哄小杜弟弟撤掉禁制,然后就找机会迷晕他。
易桢打定主意,把柜子上那个闲置的脚镯拿到手里,打算等听见小杜弟弟动静的时候套在右脚脚踝上,假装自己一直在乖乖地等他回来。反正待会儿也可以用剑划开。
易桢:计划通√
这么计划完,易桢靠在床柱上,拿出通讯玉简,看见李巘道长给自己发了一条消息。
【李巘:事情顺利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要是李巘道长待会儿能来接应她一下,她跑路成功的概率就是指数级上升啊。
易桢正犹豫不决,忽然听见墙外传来了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她刚才就发现了,床后面的墙面其实是扇伪装成墙的窗,所以隔音效果奇差无比。
窗对着的地方应该是院子的某个角落,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床前开这种窗子。难道为了睡觉睡到一半热了好开窗吗?
先是小杜弟弟的声音,他说:“这里够偏了,就在这儿说吧。”
另一个人没说话,估计是点了头。
小杜弟弟在简单地讲述那个易桢看过的丰都刽子手怪谈。
等、等一下!
易桢听到一半,猛然醒悟过来小杜弟弟的状况是怎么回事。
他确实知道“易桢”已经死了。
但是他以为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他一直在强调“你是活人”,试图给她洗脑,从此保持活人的身体。
原来是这样!
易桢恍然大悟,觉得自己那个计划更加可行。她完全可以是忽然醒悟“我已经死了”,然后消失不见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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