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桢大约明白在这种地方看见范祭司,绝对是因为姬金吾。
他们俩不是一向玩得好。只不过因为猫猫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服从性贼差,想听话就听话,不想听话转身就走,反正他飞檐走壁也没人能抓到他,姬总一般也不会派给他什么不容差错的任务。
这么一递推,易桢觉得自己在姬金吾那里可能就是那种“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了”的任务。
易桢:“……”
管他呢,先把猫给吸了。
易桢满脸凝重且正式地和雪白的猫咪对视,然后飞快地出手在白色猫猫的脑阔上撸了一把。
白色猫猫万万没想到会忽然被撸——他估计也几十年没被人撸过了——饱受惊吓地往后退了半步。
啊,大家是否还记得,易桢在一个临湖的露台上。
于是白色猫猫就从栏杆上掉下去了。
速度之快,好比那只在高速公路上快活奔跑、然后一个没站稳从高架桥上栽下去的鹿。
易桢:“……”
易桢嘚吧嘚吧就跑到栏杆旁边去,踮着脚往下看,心里还在疯狂回想猫猫会不会游泳。
然后她的手被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人形、站在两三米开外栏杆上的范祭司给用绳子绑起来了。
易桢:“……”
一个纯白纯白的漂亮猫咪,忽然变成一个乌漆麻黑的人类雄性,就是令人很难发现啊。
他甚至没有脸。脸上是张乌漆麻黑的面具。
易桢:“你为什么绑我。”
范汝警惕地看了她的手一眼:“你刚才认出我来了。”
易桢一口否认:“我没有。”
范汝:“……”
易桢:“你绑我干什么?”
范汝:“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易桢:“姬金吾让你来的吗?”虽然是疑问句,但是很肯定。
范汝:“你知道他特别喜欢你,你不理他他还眼巴巴来讨好你,对吧。我就是因为这个来的。”这位范祭司显然是被临时委派了任务出来找易桢的,临行之前还被反复嘱托,现在猫猫的脾气上来了,毫不犹豫揭自己好朋友的底。
易桢:“……”
易桢:“我不要和你走。我答应了别人。”
范汝:“你那位姓李的道长已经离开延庆公主的控制范围了,他身体已经好了。你不用担心他。”
易桢:“不是因为这个。”
范汝:“哦。原来你不喜欢姬金吾啊。我还以为你们两情相悦呢。”
易桢:“……”
范汝:“这和我又没关系。我就是来带你走的。而且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和我打起来,反正也打不过。叫人来,他们也打不过。我不能杀你,但是可以把目击证人都杀了。”
易桢:“……”
易桢:“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范汝迟疑了一下:“那你挑一下麻袋的颜色?”
易桢:“……”
易桢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一边说:“你自己也知道他有个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马,帮着他强抢良家子心里过得去吗。”
范汝:“还行,挺过得去的。是他造孽又不是我造孽,打雷也是劈死他。”
易桢:“……”
在范汝伸手抓住捆着她手腕的绳子带她走时,易桢几乎是在瞬间化作白色雾气往后退去。
范汝抓了个空,立刻知道不妙,脸上露出一个无限肖似猫咪呲牙的表情,腿在栏杆上一蹬,纵身追随着白色雾气的痕迹去抓她。
易桢已经摸到芥子戒中的匕首了,这柄匕首还是姬金吾送她的。现在要用这柄匕首去破开姬金吾给她设下的束缚,倒是有些难以言明的感慨。
纵使用了隐生道的秘技,她躲得也有些狼狈,毕竟范祭司同样是高机动性的妖修。
范汝很有些不解:“宫中危险,他并没有骗你,只是为你好,你为什么不信。”
易桢皱着眉头说:“他骗我骗得少吗。”三分暧昧演出十分情意,缠绵说着爱语却连她送的头发都不知道丢哪去了。
反正为了达成他的目的,这个人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范汝摇摇头,也懒得为自己的好友辩解,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腕,强硬拉着她就要离开。
易桢还没挣扎,范汝忽然放开了她,自己往后疾退,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噌”地钉上了一只雪白的短刀。
随后黑暗中窜出一条人影和范汝缠斗了起来。
易桢知道那是张苍。
张苍和范祭司都是高敏捷的路子,而且恐怕都是当世楚翘,打起架来嗖嗖嗖,完全就是两道残影,观赏性极差。
虽然知道是张苍方才让她所处境地好转了,但是易桢现在并不想看见张苍,匆匆瞥了他们一眼,提着裙子就往医馆里跑。
结果一进去刚好看见了红衣壮汉蒋虎进来。
蒋虎笑呵呵地对她说:“姑娘,公主找您呢,说她忽然想见您,见完您之后,我就送您出宫去。”
易桢还以为修花萼楼的宴席要持续到后半夜,她也要一直待到后半夜才能走。
她迟疑了一下:“公主忽然想见我吗?”
蒋虎说:“公主听闻您身上原来是被种了蛊毒,说怕您乱想,所以想见见您。您别害怕,您的帷帽从头到尾都不用摘的。”
延庆公主其实算是个真性情的人,她平日里对“臭男人”的厌恶简直是溢于言表。
易桢稍稍迟疑了一下,想到不用脱帷帽,见完公主就能了结这事立刻离开,点了点头,提着裙子就跟着蒋虎上车了。
不知道范猫猫和张苍还在不在打架。
易桢在车上发现李巘道长发了条消息过来。
他语气和缓很多,易桢也不敢怠慢这久违的好意,虽然心绪纷乱,但是还是立刻回了他。
她面前摆着的选择好像都不怎么样。但是选择题不就是这样。一个对一个错,自然大家都选对的那个;都是对的,选哪个都行;然而大家面临的选择往往全是错的,所以难选。
易桢叹了口气,再次确定自己做出的选择是目前能够选的选项里面,自由度最高的那个。
车架走得很快,易桢很快就看见了修花萼楼,她正迅速接近修花萼楼的侧门,延庆公主的人在那里等她。
徐贤把灯挑亮了一点。
先帝昭王曾经为了再见到自己已故的宠妃娴妃,铸造过招魂的烛台。
台高三十丈,膏烛之火列于台下,远望如列星坠地。
可惜最后也没能见到一点娴妃魂魄的影子。
所以那些搜集来的香烛没有完全派上用场,至今还积压了一批在宫中库房内。
“许久不见,”徐贤说:“姬城主。”
姬金吾早已坐下,手上捧着盏茶,但并没有喝:“许久不见,徐督主。”
徐贤坐了下来,他今天难得不是穿着便装,而是正儿八经穿着北镇司的控鹤袄,开门见山:“信之前已经递给你了,延庆公主这次宴席请了四位世家家主:葛地冯家、云阳苏家、楚宰林家,还有义息熊家。”
姬金吾淡淡地说:“冯家家主冯誉是外室庶子出身,能一路走到家主之位,也不是蠢人,还要掺和进这种事里去……确实大胆。”
徐贤短暂地笑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他喜欢延庆公主呢。延庆公主可是有名的美人,把皇室地位尊贵的美人抓在手里做刺激快活的事情,还有修为增长,何乐而不为呢。”
姬金吾却没跟着他笑,显然不太想把这个话题往深里聊,淡淡地扯开去:“延庆公主的修为你有具体了解过吗?”
徐贤摇了摇头:“没有。她从来不出手,我没摸清具体修为。不过她要是没法出其不意地把那几位家主都杀了,我准备了后手帮她。”
他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应该不至于,那几位家主我都给下了药,这要还杀不掉,延庆公主可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就是那个轩辕昂比较麻烦,今晚不一定能杀他。但是今晚过去,延庆公主勾结他的证据我会送到世家手里去,让他们狗咬狗去。”
姬金吾说:“延庆公主会成功的。”
徐贤笑了笑,和姬金吾说话他没有阴阳怪气来降低对话效率:“谋杀世家家主这个罪名可是她自己上赶着求来的。她要不是那么主动,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煽风点火才能让他们打起来。”
姬金吾往窗外望了望,看见了天上那轮明月,他一直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今晚要死许多人。”
徐贤摇摇头,抚掌道:“这怪得了谁,她自己蠢。她真以为杀了一个家主,世家就自行瓦解了吗?还不是推出一个新家主临危受命。”
“北齐孝静帝(注1)也是这么想的,会有后来者重蹈覆辙也不足为奇。”姬金吾说。
徐贤这时候终于察觉到坐在自己身边这位一身素色的老朋友有些心神不宁。
徐贤沉默了片刻,看向姬金吾,忽然问道:“她也喜欢你吗?”
这问题问得十分突兀,甚至有些僭越了,姬金吾快速看了他一眼,显然知道他在说谁,但是并不想和别人说起自己的心事,迅速把话题给转移了:“别聊这事。”
徐贤挺诚恳地道歉:“我那天不知道她是你的人。她戴着帷帽有点像我刚进宫时候的主子。”
姬金吾:“沈美人?”
徐贤点点头:“她原先是歌姬出身,舞也跳得好,脸也长得好。只是先帝一门心思地看重娴妃,不然她本来不该只是个美人的。”
姬金吾:“沈美人去了许多年了。”
徐贤:“是。先皇后不太喜欢她,先帝又不记得她,她自己也不太会做人。死的时候衣服被子都是虱子,大冬天没人服侍她,她自己烧炭烤火还把脸给烧坏了。”
徐贤今晚很有些健谈,但是姬金吾认识他许久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默默地扮演好一个陪聊的角色。主要是他一旦停止做正事,立刻开始想易桢那儿的事。
姬金吾:“你那时不在她那儿做事。”
徐贤:“我晚上会跑去帮她。后来她的尸体也是我抬出去的。宫里的人都欺负她是个无依无靠、出身下贱的歌姬,折辱她不需要成本。”
他们俩一齐沉默下来。
徐贤说:“皇家真是有的是法子作践下人。当初昭王是,现在昭王的女儿也是,别人不顺着她,她就要杀人。会胆大到杀世家家主,不是没有预兆的。”
他这话说的一点波澜都没有,像是每天睡前在心里重复过许多遍,已经把这话所有的棱角都磨掉了。
徐贤迅速接了下一句话:“我反正不久就要下去陪她了——最后问你一句,你身上的蛊毒真的不告诉你母亲吗?”
姬金吾摇了摇头:“这么多年都瞒过来了,何必呢。”
徐贤说:“你不同你弟弟说,这是情有可原,我理解。可是你这许多年来有许多苦本来是不该吃的,我要是你,早就把真相昭告天下了。”
姬金吾终于浅浅地笑了一下:“我到底是长兄,家中的事情怎么也不能推给母亲和幼弟。”
徐贤摇摇头:“我要是你我就绝不甘心。”
姬金吾知道他理解不了,只是说:“有的事情不甘心也没用。”
徐贤:“话不能这么说。比如你喜欢一个女子,那女子不喜欢你你也把她抢到手里,多磨磨她就喜欢你了。强扭的瓜也甜呢。”
姬金吾:“她要不开心的。”
徐贤一下子笑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发现姬金吾并不是在讲笑话,忽而觉得眼前这位神色平静、一手缔结上京乱象的姬城主,委实是有些可怜。
第102章正南门(上)
徐贤和姬金吾其实没有特别多的话好说。
他们俩的出身到底悬殊,虽然因为利益持方一致所以站在一起、有了交情,但是兴趣爱好乃至性格都有些格格不入。
只不过如今徐贤实在是兴奋,看着窗外的夜幕和姬金吾交谈,越聊越兴奋,站起来来回地走动,最终觉得姬金吾滴水不漏的回答有些满足不了他如今亢奋的神经,做出了决定:“我待会儿要去一趟修花萼楼。”
姬金吾看了一眼下属传来的消息,说:“延庆公主已经得手了,世家刚刚得到消息,还在慌乱中,并没有立刻入宫。你现在去?”
徐贤:“我现在去!”
姬金吾不是很赞同:“你在其中可以成为中立者的,没有必要自己下场。”
徐贤说:“没关系的。既然那四位家主板上钉钉是死在了她手上,现在宫里的局势已经乱得没法再乱了,我掺和进去也不会对最终的结果有任何改变。”
姬金吾冷静地说:“你不下场,也不会对最终结果有任何改变。”
徐贤哈哈大笑:“可是我开心啊。人生能有几回这么开心的时候?”
姬金吾看见他仰头大笑,笑得都有些失态,有点不是特别能够理解,于是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标准的社交笑容。
徐贤疯起来也够疯,拍着姬金吾的肩膀说:“这种开心的时刻,有时候我真愿意拿十年寿数去换,姬城主,我等这一刻等了许多年了!”
姬金吾浅浅一笑,即使不能理解他,但是依旧维持了基本的社交礼貌和交谈中该有的信息传达:“恭喜徐督主,我就不随你去了。今日宫中危险,我也没有名正言顺出现在宫中的理由。”
他们话语间并没有给予“皇宫”这个令人生畏的词语任何该有的敬畏。不过也确实,“皇宫”是因为有“皇室”才令人生畏,当“皇室”本身变成了棋盘上被操纵的棋子,那么自然,“皇宫”也就失去了威严,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来去的场合。
徐贤朝他一拱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没有姬城主当年帮我,也就没有我的今日。”
他们俩说了几句客套话,才真的分开。
姬金吾明白自己不能随意走动的根本原因其实是:他的修为远不如徐贤,就算带上侍卫,一不小心,也很可能会被不知何处的刺客狙杀,不能冒这种险。
他若是有徐贤那么高的修为,今日就亲自去找阿桢了,而不用拜托范汝前往。
范汝其实不太靠谱。
虽然姬金吾同范汝有许多年的交情,少年时还经常同他混在一起胡闹,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gu903();姬金吾只能在他走之前反复叮嘱他,希望范汝能够意识到这件事对他的重要性,不要胡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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