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一门心思地、隐秘地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只当她是出了远门。她不会回头了,所以他希望她一路平安。
虽然这一路就是一生。
他这一生,已经痛苦不堪了。她的一生,他只希望“平平安安”。
易桢以为,他是在流沙之上、在生死边缘,才露出不为人知的脆弱和温柔,将自己心中隐藏压抑的情意和盘托出。
原来他早就悄悄地、不抱希望地说了。
温柔。毫无指望。嫉妒。压抑。不出意外,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易桢顺着罗盘的指引,终于在一条倒塌了大半的长廊里找到了姬金吾。
他被落石击中,安静地俯卧在乱石之中。如果易桢不回来找他,他就会这么安静地死去。
易桢倒是前所未有地坚定,她十分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这一次,“易桢”这个名字,不再代表着被掠夺、被凌虐、被轻贱。
她不是高楼上的凄婉身影,等着另一个人来救她或者来掳走她。
也不是被算计凌辱的新妇,需要用血来洗掉所谓的“不洁”。
她拿着剑,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送命或成欢。
易桢直接揽上姬金吾的腰,把人背着就跑。
他完全失去了意识,依靠着她。
若是同他死在一起,也算不得遗憾。
东南方向已经没法去了,她要朝西南方向走。
乱石横飞,易桢只能集中注意力躲避,以防止自己被整个埋进去。
她用了许多药,可以预见到不久的将来要痛得如何撕心裂肺,但是现在在充足真修的帮助下,确实是如有神助。
去往西南方向,刚好经过了他们进入地下陵墓的门。那门大开着,联系一下徐贤的话,应该是原本在上京城中的世家势力从这里进入了陵墓。
等易桢真的来到了西南方向的阵眼,她发现那里是一座很长的浮桥。
浮桥尽头是一个奇怪的图案,图案中流动着快要干涸的血液。
西南方向的阵眼,是一个血祭阵。
和开启昭王墓穴的血祭阵几乎一模一样。
张苍的那个暗子,不知是被识破了、还是干脆就被以伪装的身份要求牺牲,被割破了喉咙放血,以支撑血祭阵的一部分。
之前因为有这个血祭阵的支撑,西南方向的墓室塌毁的不算严重。但是现在,那个血祭阵快要干涸了,这边的墓道也开始摇摇欲坠。
现在血祭阵上只剩下五六个中年男人,易桢一边飞奔过去,一边呼救。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墓道要塌了,根本没人理她,一门心思通过血祭阵回到外界去。
浮桥在易桢飞奔到一半的时候完全塌毁了,她根本没借着力,硬生生用浮空术把自己托起来,往血祭阵飞去。
按理来说,她这么烧修为飞过去会很快,但是墓室在往下掉石头了,她还要躲避那些密集的落石。
“我们快走吧!文人风骨!自愿留下来断后是没错!人之一生,当死则死也没错,但是活着不能直接去送死啊!”
“别看了,再不走真的要死在这儿了!待会儿来块落石把这阵毁了,我们就全交代在这儿!”血祭阵上的人转眼又消失了三个。
“别走!”易桢根本没法穿过密集的落石靠近那个阵法,她身后的墓道已经完全塌毁了,她也没办法往回走:“你们那个阵怎么用的!”
她太急了,注意力又放在躲避落石上,甚至没来得及用敬语。
易桢对阵法一窍不通。
现在这种情况也不容她去请教范汝或者别人,她再耽搁一会儿,绝对毫无疑问地被埋了。
易桢都要绝望了,她想不出对方舍命帮一个陌生人的理由。她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了。
然后她就看见血祭阵上的那个男人冲了过来。
那人太急了,甚至还摔了一跤,爬起来就往易桢的方向冲。
他急得直跺脚,招呼着剩下的那个男人:“小江!快来帮忙!那是我女儿呀!哎呀!是我女儿!”
易、易老爷?
易桢落在浮桥对岸,也不顾抹一把自己脸上的灰尘和汗水,就被易老爷抓着往血祭阵上跑。
易老爷也顾不上问她怎么在这儿,更顾不上问她背上这人是谁,把她往阵眼一放,火急火燎地配合自己的贴身小厮去依次挪动血祭阵的机关。
墓道完全塌了,甚至她看见有块落石直直地朝血祭阵砸来。她想出手去把落石击开,但是血祭阵已经在起作用了,她没办法越过阵法去击中落石。
要么落石毁掉血祭阵,他们全死在这儿;要么血祭阵在落石之前完成它的任务——
易桢只记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然后便察觉到自己落在了草地上,有久违的轻风从皮肤上拂过。
第120章麋鹿(上)
虽然已经是早上,天边染着鸦青色,但是太阳还没有正经露面,所以屋子里还正经点着灯。
大夫已经来过了,给磕破碰伤、划出口子的地方都再处理了一遍。
易桢用的药过多了,大夫也给开了药方解除多余的药性。这样虽然她免不了要痛一场,但是总比本来要好许多。
范汝带着人找到他们的时候,易老爷正要唤人来将自己力竭昏迷的女儿带回易家去,正巧被范汝拦下了。
易老爷虽然不很明白易桢的事——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但是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范汝拉着他简单说了一下情况,易老爷眼睛瞪得老大,胡子抖了半天,最后问:“我、我家阿桢真的心甘情愿?”
范汝说:“当真心甘情愿。她跟着您,身上的伤恐怕处理不好,况且我们哪有亏待自己家夫人的道理。”
易老爷想了想,也不知道是因为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趟,还是因为忽然听见了这个消息,站起来又坐下,显得很犹豫,又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恍惚,最后还是说:“唉,她高兴就好。”
易老爷说完话,立刻又觉得不放心,拽着他的衣袖,说:“你们住在哪儿?我腾出手就偷偷找你们去!”
那会儿乱糟糟的,各家都在清点人数,有幸生还的都抱在一起哭。还有许多互相走散的,哭了一会儿才顾着找人。
也所幸那么乱,大家都没太注意其他人,一门心思为着自己家里。
范汝答应了,安顿下来就会给易老爷地址,悄悄带着人走了,完全没被注意到。
“我后来想起来,阿桢她母亲提过,说父亲要给出嫁的孩子添置一件最好的衣裳。”易老爷怕他们误会,还跟着走了几步,解释道:“我也不是怀疑你们,主要想全这个礼数。我本来打算托颖川王带给我们阿桢的。”
范汝连连答应,还顺手给易老爷指了路,告诉他易家的其他人都在哪儿。
姬家的暗线势力遍布天下,都是姬金吾当初一场一场应酬、一杯一杯酒、一夜一夜谋划慢慢埋下去的,现在调动起来十分方便。范汝很快就将人安排进了最近的安全点。
相尹是离上京最近的城池,城内早就有姬家购置的宅院,也有相熟、可靠的医修。
这些都是姬金吾在离开昭王陵墓之前就联系好了的,运转起来效率极高。远一点的地方还不知道上京城完全陷落了,姬家的近卫就已经蓄势待发许久了。
到相尹城的姬家宅院时,易桢苏醒了过来。
她灰头土脸的,稍微一动,浑身往下掉沙砾。大夫给开了解药性的方子,药在厨房里炖着,她正好被婢女扶着去沐浴。
解药性的方子炖起来很慢,易桢沐浴出来,干干净净穿了件简单的衣裙,跪坐在姬金吾榻前看了他好一会儿,药才堪堪端上来。
黄金吊炉里烧着安神的中药,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锦帐里铺着紫罗绣褥,上面盖着床轻薄但暖和的锦被。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是榻上的人一身的伤,一想就知道会怕冷,所以屋子里还烧着炭火。
也有请祝由科的大夫来,说祝由科只能转移皮肉伤,她这种药性反噬没办法。
易桢俯身在姬金吾唇上吻了吻,然后起身出去,在大夫身边把解除药性的方子给用了。
后面的事情她就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了,无非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大夫用扎针给她缓解了一点,但是还是痛。
痛也只能硬扛。
易桢痛到后半截,忽然想,要是她几十年都处在这种疼痛中,说不定早就开始报复社会了。
好在这场疼痛终究是有终点的,终究是会结束的。
大夫在不停给她扎针、用药,有的有效,有的没有。但她终究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疼痛,她的疼痛也不需要被遮掩,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我很痛”。
一切结束已经是半夜了,大夫忙得满头是汗,她倒是微微有了点笑意,谢了一句大夫,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睡去之前,忽然在心底念了一句“原来他就是这么痛”啊。
因为折腾了这一趟,第二天易桢睡得很沉,姬金吾从床上坐起来,一路找到她床前,她都还乖巧地闭着眼睛沉睡。
姬金吾本来只穿了件寝衣,但他毫不在乎,他醒来之后就径直去找易桢,还是侍从追着他,给他披了一件紫罗春衣。
姬金吾也是忙中出错、关心则乱,心心念念去找她,甚至想不到抓个人问一句。
直到真的站在她床前,看见她的脸,才完全定下来,痴痴地看着她。
怎么会……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坐在床榻上,摸了摸她的头发。
易桢这个时候才略微被惊动,睡眼惺忪地看了看,确定了他是谁,一点戒心都没有,抓着他的手把他往床上拉:“再睡一会儿……”
真的把他拉上床铺之后,在他怀里找了个好位置,然后又安安稳稳地睡过去。
她说,人死之后,就会到一个快乐的地方去。在那里,你爱的人、你在乎的人,就会同你开心地生活在一起,大家永远也不分开。
但是姬金吾想,既然要在那个死后的地方看见她,她也必须要……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他有些茫然,一点也不为“又能看见她了”而开心,只觉得刻骨地寒冷。
他都心甘情愿去死了,为什么他的心上人不能活着呢。
他不要她来幽冥之地陪伴她,他只想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易桢完全不知道枕边的人在想什么,她安安稳稳地又睡了好一会儿,太阳都升到中天了,她方才悠悠醒转。
有人紧紧抱着她。
他一直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易桢在这名正言顺、让人无比放心的亲密中沉迷了好一会儿,方才懒懒地伸手去摸他的脸:“你一直陪我睡觉啊?你饿不饿?”
姬金吾在无能为力的气愤中挣扎一上午了,别说饿了,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气得骨头里都难受,又贪恋同她的这个拥抱。
像在无边火狱中行走,凝视繁花。
姬金吾见她言笑如常,只当她刻意不提起已死一事,怕他难受。他承她的情,可是实在难受到骨子里,爱她爱得无以疏解,又愧疚自责没能好好护着她,说起来话来,甚至有点哽咽:
“听他们说,在人死的时候,所有的记忆立刻冲过来。”
易桢的长发全部解开了,铺了一枕头。怕阳光惊扰她睡觉,窗户都放着帘子,烈日带来的光和热都好好地挡在窗外,只从边角漏了些许出来,叫人知道外面的好天气。
她睡了许久了,手脚都没力气,好在同他纠缠在一起也不需要什么力气,他的拥抱很用力。
“是呢,”易桢靠在他怀里,只当他想同她说说话,吻了吻他的唇角,乖巧地接了他的话:“死之前,这一生所有的记忆都会在眼前出现。”
“我本想着,你好好活下去,活上许多年,等经历完了世界上的好,子孙满堂、一生顺遂,寿终正寝的时候,一生的记忆掠过,想起我。”姬金吾的声音放得很轻,他被落石击中昏过去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满意了。”
易桢笑了,她说:“可是我现在就在想你。”
姬金吾心下一顿,竟然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平日里最擅长与人交往、讨他人的喜欢,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种交际中充满了可以伪造的技巧。
阿桢之前说过嫌他脏呢。
姑娘家会比较喜欢翩翩如玉的郎君吧,哪有喜欢巧舌如簧、八面玲珑、真话假话混在一起分不清的。
他要是讲情话,会不会被认为是在对她用技巧、在刻意取巧讨她喜欢?
她会不会嫌弃他?会不会怀疑他同别人也说过一样的话?
姬金吾一瞬间想了很多,讷讷不能言语,甚至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本能地想装成单纯的少年,可是随即发现那就是自己同胞弟弟的模样——不行,不能变成常清的样子,她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不可以把他当成别人。
其实姬金吾根本就是多虑了,他就算要装,也不会装得像的。
易桢见他愣住,轻轻笑了一下,觉得他这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实在是不常见。
她的手挪到他的衣领上,语气温柔:“让我看看你的疤,当时很疼吗?”
姬金吾颇为狼狈地往后躲了躲,一时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抿着嘴说:“我今天还没沐浴,而且……别……”
易桢有些诧异地看他。
姬金吾脑中“轰”地一声,自知想岔了,原本要说“我们再成一次婚”,这下也不敢说了,生怕她想到别的地方去,咬着牙强行把话圆过来:“而且你也饿了吧。”
他以为他们已经在幽冥之地,可是他也是第一次死,自己虽然不饿,但是不知道她饿不饿。
亡魂应该也会饿的……吧?平日里大家供奉亡者,也都会摆上吃食的。
易桢半撑起身子来:“我不饿。你过来,让我看看,我在博白山的时候,就惦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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