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岑的交际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自始至终却没有几个关系密切的朋友。他试图拥有朋友,然而矛盾的心理却让他无法对着外人掏心掏肺。和谁都算得上朋友,但和任何人都不交心。
何休长叹了一声,走投无路的姜妍对唐岑而言只是崩溃的导火索,他的崩溃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
“动物能跟随本能生存,而人不能。人是复杂的生物,人的社会也是如此,每个时代都会有很多无法融入群体的异类,你不是个例,姜妍也不是。”何休做了那么多年的医生,他见过许许多多像唐岑这样的患者,他们的经历千差万别,但根源却是如出一辙。
孤独会让人逐渐变成一具空壳。①在越来越复杂的社会里,人的关系也不再单纯,成为空壳的人越来越多,感叹上一代人友谊的年轻人也比比皆是。
何休抽走了唐岑手里的纸巾,他对着那双通红的眼睛,温声细语道:“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和你一样的人。”
唐岑当然知道,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和他一样的人,但是无数个相似的人之中,又有多少人最后能摆脱这样的困境,像正常人一样融入社会直至离世。
姜妍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就算是被钉死在棺材里,埋在泥土之下,隔着厚重的木板,唐岑也能听到她腐朽声带里发出的呼唤自己的声音,感受到化成枯骨的手勾着自己的手腕向着泥潭中走去。
两个同样在泥潭里挣扎的人是没有办法互相扶持着走出去的,他们只会互相拉扯着,越陷越深。所以在看着姜妍完全陷入泥潭之后,唐岑才会求助岸上一直向他伸着手的陆晟。
姜妍死后的第一周,唐岑和陆晟滚上了床。他看起来虽然是醉得神志不清,但其实唐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那种从里到外的空虚需要另一个人来填补。
两周后,药物开始起效时,唐岑缩减了对酒精和尼古丁的需求,同时又纵容陆晟在他身上无尽地索取。
嗅着陆晟身上那股熟悉的沐浴乳味道,在陆晟温柔酥麻的亲吻中,唐岑露出了柔软的腹部。他抱着陆晟宽阔厚实的肩膀沉溺(欲)海,从里到外被陆晟气息包裹着的感觉给了唐岑极大的安全感,畸形而病态的心理在陆晟身上得到了回应。
唐岑心脏那个窟窿被陆晟填补上,呼啸的冷风不再往里灌入。
会习惯的,习惯慢慢回到沉寂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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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取自《JOJO的奇妙冒险:幻影之血》。
第29章
在陆晟视线不及的范围内,唐岑每一天都小心翼翼地数着药片度日。他艰难地维持着表面上平静的日常生活,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
最初唐岑以为只要他坚持治疗,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痊愈。在工作的那两年里,唐岑发现他不需要吃药,单靠着陆晟偶尔一个安抚的动作就能调整情绪,他渐渐变得像个健康的正常人了。
但到了他临近毕业,即将回到唐松源的视线里时,平静生活再一次被人搅得一团糟,连带着小心隐藏了多年的秘密都被暴露在阳光下。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他的父亲,唐松源。
“听说你在英国和一个男人同居。”唐松源说得轻飘飘,但从他说出“同居”这两个字起,唐岑就觉得身上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一样,熟悉的恐惧感蔓延至全身。
在陆晟叫醒他之后,唐岑又吞了两片药片。虽然那是正常的服用剂量,但唐岑早已忘了它的副作用。
吃下药的半小时后,唐岑胃里掀起一阵翻涌的感觉。他冲出卧室,跌跌撞撞地跑进浴室,对着洗手池一阵干呕,但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他吐不出又咽不下。
陆晟原本站在窗外抽烟,听到了唐岑从卧室里跑出来的声响时,回头只看到了唐岑的背影。陆晟掐了烟,疑惑地紧跟着唐岑进了浴室,看他趴在水池边干呕,赶忙拍着他的后背:“阿岑!你哪不舒服?”
“咳咳——”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两片边缘已经被溶解了的药片落在了洗手池里。
陆晟看着那两片快看不出原来形状的药片,脸上的神色变了变,皱着眉看向还在不停干呕的唐岑,他佝偻着的身子,趴在水池边的背影看起来格外狼狈。
唐岑过了好一阵才止住干呕和咳嗽,他试图拧开水龙头,但发软颤抖的手使不上力气。陆晟站在他身后,瞥见了唐岑眼里的水光,无奈地打开水龙头,任由水流将两片药片冲进了下水道。
等唐岑就着水龙头的水漱了口,陆晟才扶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陆晟从厨房的暖水壶里倒了杯温水,他递给唐岑,在唐岑接过水后才在他边上的位置坐下。对上唐岑惨白的脸,陆晟头疼地问道:“你……吃了什么?”
唐岑捂着胃,胃里一抽一抽的疼痛扎着他的腰腹,连说话都费劲。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这样的态度看得陆晟一阵烦躁,说出的话语气也重了几分:“这叫没事?”
陆晟很少用这样训斥的口吻和唐岑说话,虽然知道唐岑身体不适,但背着他吃药这件事让陆晟感到了唐岑对他深深的不信任感。
见唐岑抬起头望着他,陆晟深吸了一口气:“唐岑,你老实告诉我,你吐出来的是什么药?”
唐岑手紧握着杯子,揉搓着不平整的杯身。他不记得那一糖罐子里装的具体有哪些药,只记得几个模糊的名字,但单凭那几个模糊的名字是很难说服陆晟的,或许他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治疗什么的药。
拿起陆晟放在桌上的手机,唐岑在屏幕上打下一串名字后又把手机递给陆晟。
陆晟接过来,在网页里搜索了其中一个药名,翻着搜到的内容,越看脸上的表情越凝重。
他放下手机,揪着头顶一小撮头发叹气:“这……你吃多久了?”
“不记得了,已经一两年没吃了。”唐岑一点点增加和减少服用量,虽然记着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吃的,但那个时候才和陆晟交往,一旦说出时间,他担心陆晟会把病因往自己身上揽。
“你到底……”陆晟说了一半就停住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问才不会触及唐岑的***。
交往这么多年,唐岑一次都没有和他说过这件事,如果不是这一次,唐岑或许还会继续隐瞒下去。想到这,陆晟才发现他似乎从来都不了解自己的恋人。
唐岑歪着头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地揉着胃。陆晟坐到他身边,抽走了他手里的水杯,将他搂进了怀里:“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你从来都没告诉我?”
“不是什么严重的病,而且也好得差不多了。”唐岑隐去了一小部分事实,但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如果不是唐松源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的话。
“那你刚刚——”陆晟想起来唐岑刚才的反应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你家里知道吗?”
唐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和他们说。”这件事情除了医生和早已死去的姜妍,唐岑谁也没说。
“那你……”陆晟还是对唐岑向他隐瞒病情的事情耿耿于怀,“为什么不和我说?”
然而唐岑不解释病因,也不解释为什么隐瞒,只是一遍又一遍低声下气地向陆晟道歉:“对不起。”
唐岑摆低姿态,陆晟即使再生气也舍不得向他发火,而且被自己的父亲刺激得发病本身就足够令唐岑难受了。
他捋顺唐岑后脑勺的头发,指尖无意间擦到了脖颈处冰凉濡湿的皮肤。陆晟拿自己的袖子替唐岑擦了擦冷汗:“你一定要回去吗?你这个样子我放心不下。”
唐岑点了点头,他知道陆晟这么问的原因。他想过不如干脆移民留在这里,和唐家断绝关系,但这样的念头只冒出了一瞬间就被他打消了。
看他还在坚持,陆晟也不勉强,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我和你一起回去。”
“这是我家里的事情,我不想你牵扯进来!而且你那些……长辈不是……”唐岑抓着陆晟的肩膀,他记得陆晟出国的原因,陆晟回国不仅要面对唐松源的怒火,还要提防那些人暗中使绊。
“我没关系,我担心的是你。”陆晟拍了拍唐岑的背,“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能第一时间赶到。”
“那好吧……”唐岑妥协道。
在回国之前,唐岑绝没有想过他回唐家时,迎接他的是一阵撕扯皮肉的疼痛和窒息般的昏厥。
唐岑醒来时看到眼前的景象愣了愣,那布局显然不是唐松源的书房,而是某个人的卧室里,像是……他的卧室一样。
他身上盖着深灰色的绒被,被子的一角正好挡住了他打量房间的视线,抬起手想拉开被子,然而唐岑只动了一下手肘,椎心刺骨的疼痛从手肘关节传来。唐岑缩在被子里的手摸上疼痛的部位,触手是一条又长又宽的肿胀伤痕。
唐松源气极了,下手也不顾忌,唐岑身上一大片都是他打出来的红痕,躺在床上稍微一动,就会拉扯到背上和手上的伤。
但是皮肉上的伤远没有心里受的伤痛,唐松源在书房里说的那一句句话依旧刺痛着唐岑的心。他从没有想过在父亲的眼里他竟然和男(妓)一般无二,甚至于否定了他在英国留学那么多年取得的成绩。
然而唐岑没有想到,这仅仅还只是个开始。
唐岑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但从身上的伤来看,应该只过了几个小时。进书房前他把行李箱丢在了楼下,手机也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没有办法和陆晟取得联系,也没法起来找药吃,现在只能躺在床上等着。
没过多久,卧室的门又被人打开了。唐岑动弹不得,也没看见来人是谁,只是推门的声音不重,他猜着应该不是他父亲,或许是管家或者唐钤。
来人似乎也在打量他,房间里静悄悄的,唐岑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没多久,来人终于等不耐烦了,才怒声呵斥道:“醒了就别装睡了!”
唐岑心头一紧,皱着眉捂着肋骨处,忍着疼痛缓缓坐起身。他每动一下,身上皮肉拉扯传来的疼痛都在提醒着他,迫使他想起书房里那段惨痛的回忆。
唐松源看唐岑慢腾腾地坐起来,看他皱着眉的样子,以为是对他心存不满,他将手里的两张纸狠狠地甩到他脸上:“从小我供你吃、供你穿,长大了我送你出国深造,哪一样亏待过你?”
纸张砸在脸上,锋利的边缘在唐岑脸上划出了一小道口子。唐岑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分不清是被羞辱的疼,还是伤口传来的疼。他费力地捡起面前的纸,熟悉的英文闯入视线:“Moderatedepression(中度抑郁症)”。
唐松源见唐岑拿起了诊断书,语气嘲讽地反问道:“抑郁症?”
诊断书是唐岑亲手塞进行李箱的,唐松源会看到,应该是管家收拾他行李的时候翻到的。现在听到唐松源嘲弄的话语,唐岑心里一点也不意外,他都将自己的儿子和**相提并论,还有什么是他说不出口的。
“你在国外混日子,图新鲜跟男人厮混在一起,行,我也放纵你那么多年了。”唐松源一一数落着唐岑的罪状,“同性恋本来就是离经叛道的,你倒好,还把他当真爱了?”
唐岑出国后的所作所为都令唐松源失望透顶,他大声质问着唐岑:“我唐松源的儿子是个同性恋,是个精神病,传出去你要我把脸往哪放!”
“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培养你,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在唐松源眼里的唐岑,似乎不再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而是一个无用的失败品,“早知道你是这样烂泥扶不上墙,我就不该管你!”
唐岑从唐松源的话里听出了很多东西,比如他很早就知道陆晟的事情,知道两个人在交往,但从不说破,只当是玩弄别人的感情。
而唐岑出国八年来,自始至终都不是自愿的。他为了回应唐松源的期待努力了多少个日夜,最后落到他眼里终究只是个出国镀金的二世祖。既然如此又为何送他出国,对他百般要求。
唐岑感觉不到身上的痛,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痛着,像是被人开了个洞,鲜血稀里哗啦地从洞里涌出。
“我求你送我出国了吗?”唐岑将头埋在诊断书上,泪水顺着眼睫毛滑落到纸上。
“你是花了很多心思培养我,可你替我做的那些决定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如果不是陆晟,或许他还会这样按部就班地机械地活着。
“我一个人在国外生活了那么多年,一个人去了那么多次医院,你有一次问过我吗?”他现在稍微能体会到姜妍当时的绝望了,那种孤独感是再多知识和金钱都无法填补的。
唐岑曾经以为等到父亲退休的时候他就能掌握决定权,自由地选择剩余的未来,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和他在一起怎么了?你不关心我他关心!”唐岑趴在床上,不顾形象地冲着唐松源咆哮着,如同困兽一般。
“闭嘴!真是丢人现眼。”唐松源不屑多看长子丑陋的姿态,他冷冷地丢下话,“你如果不和那个男人分手,就永远别想踏出这个家门一步!”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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