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里趴了两天,在被子里捂了整整两个晚上,唐岑的体温才慢慢降了下来。
唐岑从小到大都有个习惯,不管气温是多少度,睡觉的时候都会把被子两侧的被角抱在怀里,把整个人都裹到被子里,现在生病更是如此。高烧又裹着厚重的棉被,唐岑硬生生被捂出了一身汗,连被单都因为吸收了汗水变得有些湿润。
挣扎着将双手从被子里解放出来,唐岑抬手想量一下额头的温度,却摸到了一手湿润。汗水擦着耳侧滑落,沿着翘起的发梢滴下,在床单上留下一块块深色的水迹。
出了一身汗,唐岑的体温也降下来了不少,此时天花板的纹路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这两天病得神志不清,唐岑只依稀记得自己醒来过几次,也吃了几次药,但不知道到底吃了多少。
唐岑伸手在床头柜上摸了摸,“咔嗒”,是手指碰到一个尖锐的东西发出的声音。他抬了抬身体,手朝前够了一下,指尖压住的一个物体在他躺下时顺势被拖了过来。
药被拖到了唐岑能轻松够到的地方,他拿起那板胶囊,一边数着被剥开的锡箔纸,一边算着自己的用药量。曾经因为用药过量吃过太多的苦头,所以即使是退烧药,唐岑都不敢再胡乱吃。
两天半里吃了四颗,虽然有一点多,但好歹还在正常范围内。唐岑暗暗松了口气,在床上继续躺了好长一会儿,才用脚在被子里胡乱地蹬了几下。
直到将被子蹬到了床尾堆成了一团,唐岑才从床上爬了起来。服务员来过几次,房间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连挂在衣柜里的浴袍都换上了新的,他随手抽了一件浴袍就进了浴室。
本来想冲个澡好好放松一下,但当唐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自己锁骨上还未完全消去的痕迹时,心里原本已经沉寂下去的想法又渐渐冒了出来。
脑海里不停地回放着那晚的场景,一遍又一遍,他的身体和大脑都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唐岑双手抱头,揪着湿漉漉的头发,无力靠在浴室的墙上,顺着光滑的表面一点点滑下去。他瘫坐在积水之中,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间。热水打在身上,沿着他后背凸起的脊椎骨流淌而下。
热水洗去了唐岑一身疲惫,却洗不掉那些烙在皮肉上的印记。
第二天清晨,当整条街都还沉浸在寂静之中时,唐岑就拖着行李箱下了楼。半个小时后,在前台把所有的账单结清了之后,他才拖着行李箱离开了酒店。
昨天晚上,冲完澡冷静下来的唐岑迅速订了去法国巴黎的机票。不管是因为艾森的出现,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他不想再在这个国家继续停留下去了,但是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去做。
时间还很早,街道上的商铺都还没开门,唐岑拖着行李箱找了一大圈才找到了一个醒目的红色电话亭。
唐岑还在巴斯上学的时候,这样的电话亭随处可见,但在他离开英国的那几年里,每一座城市每一年都有成千上万的电话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报废,剩下的那些也没有多少能够正常使用。就像现在找到的这一个,唐岑不确定它是否还能使用,或许只是在等待政府收回。
收起行李箱的拉杆,唐岑轻轻拉了一下电话亭的门把手,崭新的门锁一下就打开了,这让唐岑有些意外。但看到空荡荡的内部时,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电话亭看起来如此干净,这大概是被人收购准备二次利用的电话亭。
唐岑长叹了口气,拖着行李箱朝着最近的地铁口走去。他找了大半个街区才找到唯一一个电话亭,仅剩的这个电话亭却不能使用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机场的公共电话了。
通向机场方向的地铁这个时间点还不算拥挤,唐岑坐在座位上,盯着对面的空位发呆。机场的公用电话正常来说都可以使用,可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他该怎么说?
唐岑还没完全恢复,却不得不再次踏上旅途,这对大病初愈的人而言简直是灾难。他觉得自己的大脑跟着地铁摇晃的频率被搅成了一团糨糊,以至于差一点坐过了站。
吃力地拖着行李箱进了机场,唐岑看了一眼自己的航班时间,离出发还有两个小时,时间还算充裕。但时隔多年,记忆力严重衰退的唐岑花了十几分钟,一连问了两个工作人员才找到了公共电话的位置。
等到站在公共电话前时,唐岑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打湿,黏在了皮肤上。
唐岑看着规整清晰的电话按键,反复咽了好几次口水,才拿起话筒。他的手心满是汗水,颤抖又湿滑的手握着听筒平滑的塑料外壳,差一点没握住脱手而出。
在心里反复默念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唐岑抬起手,手指颤抖着按下了那串号码。那一下一下,在旁人看来都重得像是要把按键戳穿一样,但只有唐岑知道,他按下去的每一下,都是在自己的心脏上戳出一个血淋淋的洞。
唐岑按得再慢,那一串号码加起来也不过十五位,在按下最后一个数字之后,电话很快就拨出去了。
听着听筒里“嘟——嘟——”的声音,唐岑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似乎都和它重合在一起。
“喂?”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了,那头响起了熟悉的嗓音,比起记忆里的温和,此时陆晟的声音里更带着几分慵懒。
唐岑没出声,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一样,他静静地举着听筒站在那里,他所有的声音在听到陆晟声音的那一刻都消失了。
但唐岑的沉默让陆晟误以为对方听不懂中文,他又说道:“Hello?”
回答他的是更加漫长的沉默,但陆晟很快就意识到了。
“唐岑?”语气里那点漫不经心的懒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夹杂着愠意的严肃。
听到陆晟喊自己的名字时,唐岑才恍若梦醒。
该结束了,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和陆晟之间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唐岑强忍着喉咙里的酸涩和不停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冷静而平缓地将那句在心里埋藏了五年的话说出:“陆晟,分手吧。”
第41章
“分手吧。”
唐岑举着听筒站在电话机前,紧绷着身体等着陆晟的回答。他以为会听到陆晟愤怒的咆哮,或是满怀歉意的道歉,然而那端的陆晟再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在唐岑的话说完后,陆晟那边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唐岑感觉到自己周围的声音在那一分钟里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电话那头传来的细微的呼吸声,还有从自己胸腔传来的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
放在其他时候,一分钟总是非常短暂的,但此时隔着电话的沉默却让时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一直等着,却什么也没等到。
直到“嘟嘟——”的电话自动挂断的忙音响起时,唐岑才意识到一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
电话被挂断了,唐岑甚至不需要仔细回想,他的大脑都清晰地记得刚刚那一分钟的沉默。
陆晟什么都没说,但唐岑不在乎这些。
在电话挂断的瞬间,唐岑听到从自己身体的某处传来“咚”的一声,一直吊着他心脏的那条绳子在那一瞬间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剪断,心脏摔回了原来的位置,也将那些惶恐和不安都甩了出去。
唐岑的注意力一下被分散,被隔绝在周围的声音如潮水般冲他涌来,他听到了机场广播的声音,甜美的女声正在通知旅客,那不知飞往哪里的航班因为天气延误了。
唐岑拖着行李箱,大跨步走向安检的通道。他泛红的眼眶和不停吸鼻子的声音让周围的人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唐岑心里却是无比地痛快,之前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拖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和陆晟提分手了!终于说出口了!
这句话早在五年前他苏醒的时候就想说了,那个时候他也应该要说了,可是他没有。自杀失败后,怯懦胆小的他在被唐松源打断对话之后,就自顾自地沉浸在恐惧和绝望之中。
那个时候唐岑的身边没有任何可以依靠、支撑的事物,孤立无援的他根本离不开他唯一能接触到的陆晟。唐岑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力,他甚至是被唐松源强硬地丢到陆晟的脚边,逼着他跪在地上乞求陆晟的怜悯。
那个时候陆晟没有一脚踢开他,唐岑甚至还为此感到庆幸,但他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被抛弃的结局,只是这个结局延迟了五年才到来。
如果那个时候能说出口,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又一次被亲近的人折磨得遍体鳞伤。他在一次次的讨好中受伤,那些人却乐此不疲,在他苟延残喘时把他精心伪装的外皮撕下,将他努力维持的日常生活摧毁。
在陆晟出轨后的每一个夜晚,自杀的念头反反复复出现在唐岑的脑海中。他躺在冰冷的卧室里,在越发强烈的绝望中,用冰冷的双手卡着自己的脖子,一点一点向下用劲……
越往下增加一份力,窒息感就越发清晰。
直到被压得完全喘不过气,唐岑才会松开手。他大张着嘴呼吸着,卧室里浑浊的空气顺着鼻腔和喉咙进入肺部。
他还活着,但每一天都在死亡和苟延残喘中挣扎,即使是陆晟,也无法理解他所忍受的折磨与痛苦。
唐岑很想问问姜妍,那个时候站在高台上的她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跳下来的。
但是姜妍已经不在了,他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回答。
姜妍死后,唐岑甚至将她遗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再一次面对绝境的时候,她的身影才会突然出现在唐岑的眼前。那个在他人生里短暂出现过几年的少女改变了他对过往人生的认知,也把他的未来搅得稀巴烂。
唐岑不后悔认识姜妍和陆晟,但他受够这样的生活了。不论是浑浑噩噩地听唐松源的指挥,还是在陆晟身边清醒地疯狂,这两个都不是他所期望的人生。
他在唐松源口中是个“精神病”,在旁人眼里就是个怪物,就连陆晟都抛弃了他。如果融入人群的代价是不断的折磨,那不如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漂泊直至死去。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他可以去巴黎,去陆晟找不到的地方,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不必再摇尾乞求他人的怜悯。
既然不能选择出生,那就自己决定死亡。
过了安检,唐岑走在机场的长廊上。在他身侧,巨大的玻璃墙外,一架飞机正平缓地落下,在跑道上快速地滑行着。
此时的唐岑并不知道万里之外的陆晟是什么心情,即使知道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那个男人对他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他现在只希望能安稳地度过余生。
唐岑计划着自己余下的日子,而陆晟却因为他那一通电话焦头烂额。
看到唐岑来电时,陆晟正坐在办公室里看资料。他费尽千辛万苦才争取到机会,英国合作公司下周就会派人来考察,为了能顺利签下单子,陆晟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这个合作公司是陆晟和唐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他们的合作对陆晟的公司也十分重要,所以陆晟特地吩咐过助理,今天下午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他。
在看到这个来自英国的越洋电话时,陆晟下意识地准备摁掉,但在瞥到所属地是英国时,陆晟手指一滑,将本来要挂断的电话接通了。
在这通来自英国的电话接通的那一刻,陆晟心里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而这预感强烈得不容他忽视,和唐岑失踪那天的感觉一模一样。所以在接起电话后不久,面对对方的沉默,陆晟就意识到了打来电话的是唐岑。
唐岑那一句“分手吧”,落在陆晟的耳朵里格外刺耳。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手机,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手机捏碎。
居然真的是唐岑?他居然和自己提分手?隐瞒病情还利用自己,他凭什么提分手?以为提了分手就能甩掉他了?他费尽心思照顾了唐岑那么久,现在不需要了就立马提分手,他唐岑有什么资格?
陆晟心里不停地咆哮着,无声地数落着唐岑过往犯下的一桩桩罪行。从唐岑生病以来,陆晟对唐岑都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但心里的埋怨却一点点积攒起来。
但面对隔着电话的唐岑,陆晟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如果说出口了,唐岑会彻彻底底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陆晟一直都爱着唐岑,只是回国后的大部分时间里,唐岑都被他摆在了末尾。
那天唐岑不声不响地离开,陆晟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还有那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卧室,气得当场砸碎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
他想把唐岑抓回来,但是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的下一秒,陆晟就接到了助理的电话。
和英国公司的合作迫在眉睫,陆晟不得不暂时放任唐岑离去,但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唐岑居然跑去了英国,还和他提了分手。
陆晟听着电话挂断的忙音,心里却恨不得立刻就去英国把唐岑抓回来,锁在床上狠狠地教训一顿。
但是他不能。
如果陆晟现在离开公司,为了唐岑放弃合作,那他这十多年的心血都将付之东流。虽然陆晟是借着苏瑜清的势力发展起来的,但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和唐岑之间的关系,可以说陆晟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唐岑。
苏瑜清暂时还没有终止和他的合作,也不知道他对这件事情是否知情。陆晟看不透那个男人,但这个名义上的舅舅很少插手唐岑的私事,所以唐岑现在应该是独自在外流浪。
在电话挂断的前几秒,陆晟听到了机场广播的声音,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唐岑在机场。朝夕相处了十二年,以陆晟对唐岑的了解,不管他之后去哪,总归是在欧洲那块土地上,跑不了多远。
权衡利弊,陆晟暂时将唐岑的事情抛之脑后,然而他接起的那一通电话和他所做出的决定,牵扯到的却不只是他和唐岑的命运。
挂断电话后不久,办公室的门就被人叩响了。
“进来。”心情差到极致的陆晟已经看不进去这一大叠资料,想都没想就让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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