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禁中出来的内侍省供奉官共二十四人,端端正正地立在众臣之前。领头的押班在这寒冷黎明满头落汗,脸色焦急难安,频频探首遥望御街深处。
寅时早过。人还未至。
直到天际破晓,方有清脆车铃声自远处不紧不慢地传来。
押班吐出一口浊气,这时才肯拿袖抹抹汗水。然后他冲身后招了招手,有八人立刻小步趋前,去迎来者。
大辂朱质金漆,玄盖黄里,纁油通幰,右载长戟,左建旂旗。旂上交龙腾腾,金铃铛铛。前衡伏有八鸾,栩栩如生。
六匹赤骝,金鍐方釳,由人逐步引近。
候在宮门前的千余内外官臣见状,纷纷整肃,垂目视地。
押班趋身近前,行叩拜大礼,敬声道:“王爷既至,乞开阊阖。”言罢,他仍然伏低背脊,静默聆命。
“开。”
隔着幰幔,一声令自辂中出。声音沉稳,不疾不躁,反衬得押班额上的急汗如同笑话一般。
押班得令,起身退下。
未几,宮门内放鱼钥,金钉朱漆的厚重城门对着众臣徐徐敞开。
二十四个供奉官引金辂先行,有风撩动辂幰,男人头冠十二旒冕的背影于众人面前一晃而过。
曦光半束,映亮了那衮衣上的龙火虎蜼之章。
有好些首次入京的郡县进奏吏看呆了,待金辂已入宫城,才恍然回神。又有人喃喃道:“这鄂王……”却不敢再说下去。
除了鄂王,再无任何一位亲王、宰臣能享用这逾越仪制的舆服仪仗。
除了鄂王,再无任何一人敢破大晋百年正旦朝会千臣入宫时辰之祖宗定制。
而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无人敢斥,无人敢谏。
……
押班跟在金辂旁,脚下快速挪动的步子显出了他的心焦。
为了正旦朝会,皇帝夜里几乎没有睡多久,两个时辰前便命人服侍他穿戴准备。用过膳后,皇帝先至正仪殿虔诚炷香,以祈来年国中大丰;次至供奉祖宗的龙章阁内行酌献礼,以祈列祖列宗庇佑;再至福宁宮向亲祖母即太皇太后奉贺;最后皇帝回至崇德殿中,向文乙问道:“宫门外,诸臣班齐否?”
文乙答说:“诸臣班齐,唯缺鄂王。”
皇帝没吭声,过了好一阵儿,才道:“那便等着四叔吧。”然后让文乙从内侍省派人前往天华门外接引。
奉差前来办事的押班真是有苦难言。
须知大晋自建国至今,还从未有过王、臣在这等大典上让皇帝久候之先例。可眼下的这位王,又是他万万催促不得的。
好像老天也被他这份心急燎烧到了,一直稳坐于辂上的鄂王竟然出声,体谅道:“叫驾官行快些,免得陛下等急了。”
话虽如此,可这位的语气仍同之前一样,不疾不躁。那一句免得陛下等急了,落到押班耳中,几近于讥讽。
可押班绝不敢多想,更不敢多言,只赶紧领了命,快步前去敦促驾官。
……
今岁之正旦朝会,比从前的任何一岁都晚开了三刻钟。
自天华门至拱辰殿大殿,五千黄旗仪卫威威凛凛。诸臣自天华门联辔入城,百步后下马,肃容前行,再按官阶压序鱼贯入殿。殿中肃穆,奏乐,皇帝绕屏升御座。诸臣按仪,行九拜大礼。禁卫诸班高声嵩呼,声如振雷。
鄂王出前,率百官向皇帝祝寿。皇帝宣制答辞。
朝贺礼毕,皇帝赐宴于殿内外。
……
宴散,戚广铭独将戚炳靖留下,二人同辇还至崇德殿。殿中香烟缭绕,少年让人宽去身上的黑羔裘,捏了捏眉心。
戚炳靖坐下,以手掸了掸蔽膝,叫了茶,端握住,没饮。
“四叔。”戚广铭走来,与他隔案而坐,语甚恭敬:“前两日射宴,几位叔王之间闹得不甚愉快,朕担心四叔埋怨于朕。今日朝会及大宴,朕便特意提前叮嘱三叔和五叔,叫他们不可当众冲撞四叔。眼下只有四叔与朕二人,朕想同四叔说几句心里话。”
“陛下有话,但说无妨。”
“四叔对大平英王用情至深,罔顾她过去曾杀大晋数万将兵,一定要娶她、册她为正妃,三叔和五叔不能体谅四叔,但朕能。朕愿帮四叔去说服宗室、说服朝廷!”少年的声音信誓旦旦。
然后他话锋一转:“但是四叔要为了她与大平修和,四叔如何对得起先皇帝遗训、对得起大晋之列祖列宗?英王如今人在大晋,大平必缺能征善战之勇将,且大平幼帝刚立、朝廷未稳,对我大晋而言可谓难逢之良机!四叔身为大晋亲王,流的是戚氏的血,岂可因一女人而置利国之大事于不顾?”
戚炳靖将茶盅搁下,“陛下意欲何为?”
戚广铭道:“四叔,大晋当趁此难逢之良机发兵南下,开疆拓土,以利后世!至于英王,她既做了四叔的正妃,便是我大晋的人,便当站在我大晋这端、为我大晋效力,若她还念着故国,便不值得四叔如此爱她。”
少年一番陈辞,慷慨激昂。
戚炳靖待他全部讲完,抬目叫人:“文乙。”
文乙从屏后出来,走至二人面前,躬身行礼。
戚炳靖问:“近来陛下最常召见的侍讲,是哪一位大人?”
文乙答:“宝文阁直学士、知制诰谭君,谭大人。”
“召他觐见。”
……
谭君被引入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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