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懈了气力,靠在文乙为他置放的锦垫上,再将目光投向文乙时,里面的情绪已大不同:“……你才是父皇留下的真忠臣。”
文乙低首:“小臣不敢当。小臣有愧。”
戚炳永则摇了摇头:“能忍辱者,方可成大事。文乙,你无愧于晋室,实是晋室亏欠了你。”
文乙的眼眶红了。
戚炳永咳喘数声,拍了拍床榻,示意他近前来,又指向榻边散落的几封折子:“朕今咳得眼花,你给朕念一念,谢淖叛军如今打到何处了?”
文乙拾起折子,打开阅过,禀道:“安、庆二王封内守军骁勇,截断了谢淖连日北进的猛势。二王来表,请陛下速速发京畿兵马,南下驰援。”
“好!好!”戚炳永以手撑额,慨然道:“今论大计,还须靠我戚氏宗亲。传朕旨意及兵符,火速发兵。”
文乙喏应。
戚炳永又道:“此前大赦鄂王余党,是朕昏了头,听信了谭君谬言。这些人,该统统杀光,一个都不可留。”
“至于谭君,陛下欲如何处置?”
“也杀。”
“那小臣便替陛下草诏。”
戚炳永颔首,他的头微微垂下:“朕乏了,想歇一歇。”
这时,有人来进新煎好的汤药。文乙取过,亲自奉至御榻前:“陛下龙体为重,还是将药喝了罢。”
这回,药未被戚炳永打翻。他依言用药,随即深深皱眉,身子往榻内一倾,朝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歇了,叫旁人都退下。
文乙退后数步,无声地立了许久,确见帐中人已沉沉昏睡,才转身出殿。
……
内侍省外,一名小吏久候于夜色之中。
文乙行来,看见他,冲他轻轻点头,随即二人共同步入内侍省中。阖上门,文乙为他倒了杯茶,小吏接过喝了,然后将杯子还给了文乙。
文乙问:“谭大人身体如何了?”
小吏答:“谭大人身子无碍,今已恢复如常。大人听闻陛下抱恙,托小人来问文总管:陛下的病,今日好些了么?”
文乙摇了摇头:“太医束手无策。”
“陛下睡了么?”
“已睡熟了。”
“陛下何时醒?”
“恐怕这一觉须睡很久了。”
小吏道:“今日南面得报,安、庆二王封地八郡守军临阵倒戈、全数降了谢淖将军所部,二王亦已被大军生擒。”
文乙颔首,以示知晓。
此前戚炳永下诏,罢废鄂王生前户部新政,为保宗室诸王之利而重定藩军之饷,此举已是尽失军心,而今逢乱,檄文风传,诸王封内又有谁会在面对谢部铁蹄之时仍肯为戚氏宗亲卖命。
文乙问说:“谢将军将如何处置二王?”
小吏答:“不杀。”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函递上:“谭大人嘱咐小人务必将谢将军此函交至总管手中。谢将军有令:此番伐晋,不杀戚氏一人。总管近奉御前,须保陛下平安。”
文乙接函,默声片刻,点了点头。
在小吏离去后,他取出在崇德殿草拟的诏书。诏书上墨字方干,其间悬着千余人的鲜活性命。这封诏书被他放在案上,另一边,是小吏刚交给他的那封谢淖书函。
一边是“杀光”。
一边是“不杀”。
文乙拈起那封诏书,毫不犹豫地将其撕碎了。
……
远天破晓。
皇城的天华门外,周怿率众肃立。
宫门内放鱼钥,金钉朱漆的城门缓缓敞开。沿着苍青的宮砖道,文乙不疾不徐地向外走来。
他站定在周怿身前,行礼道:“周将军。”
周怿还礼:“文总管。”
文乙自袖中取出一物,交至他手中:“陛下授符,发京畿兵马。这差事,便要劳烦将军了。”
周怿握住兵符。
他望向大开的宫门,没有丝毫迟疑地按剑迈步,向前走去。
……
翌日,内廷传诏,皇帝急疫未愈,休朝不觐,以宰相谭君监国事;尽赦鄂怀妄王一案罪臣;释长宁大长公主出狱,以宗室女十人随行,入相台寺清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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