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又以先晋百年战火不休、将卒伤亡酷烈、百姓连年服役、朝廷转输烦费,乃命兵部下章罢征伐武事、革兵制旧弊。
……
彩霞烧透了半边天幕。谭君站在宝文阁前,看着宮吏将门落了重锁。小吏慎重地将沉沉的一串铁钥奉上,谭君接过,向前走了数十步,然后扬手一扔,那串铁钥便落进了宝文阁四周积蓄的湖水中。湖面被霞光映得五彩斑斓,如同着了火一般。钥匙在火中融化,又缓缓沉落水底,再也难见天日。
就如同那一切被锁入宝文阁中的先晋戚氏往事。
披着满背霞光,谭君走回都堂。都堂中,自翰林学士院来的一名待诏已等了谭君多时,待见谭君,他将一封草好的诏书递给谭君,道了声:“谭相请过目。”
谭君看过,回了句:“辛苦。”便一丝不苟地收起。
那名待诏欲说又止,似有难启之言。
谭君望他:“何事?”
自新帝即位以来,政军诸务繁冗,各类诏、制、诰每日皆出百十封,为便于皇帝随时宣召,翰林学士院每日皆派三人轮宿禁中,以供差遣。今日,正是此人头一回陛见新帝。谭君记得清楚,当时在崇德殿上,此人近睹新帝容貌,惊得将手中物件摔了一地,然后跪下连连磕头,久久不敢起身。
眼下被谭君主动问起,这名待诏才斟酌着开口:“谭相。下官以为、以为……皇帝陛下酷肖……已故先晋鄂怀妄王。”
众臣皆知新帝乃行伍出身,在先晋时凭在南境的赫赫战功而被拜为大将,因是鄂王藩将,此前数年间晋廷从未敢诏他回京诣阙,故而京中文臣无一知其身量长相。而今晋室被他一手覆灭,先晋诸位名臣、勇将皆心甘情愿地拱立他为新主;而他在御极登顶之后,更是大刀阔斧地荡涤前朝沉疴,翦除与晋室戚氏相关的一切旧法。
若非亲睹其容,又怎敢、怎会将他与曾经那个心狠手辣、权势滔天的大晋鄂王戚炳靖联系在一处。
谭君望着此人,一字一句地清晰道:“先晋鄂王已死。今之大穆皇帝陛下,姓谢。”
待诏闻之,先是一怔,再望一望谭君的神色,悄然闭上了嘴。
……
文乙将崇德殿的门推开,迎谭君入内。
殿中,谢淖正伏案写字,待闻其声,方抬起眼:“你来了。”
“陛下。”谭君行礼。
谢淖搁下笔,靠上御座椅背,召他近前说话:“朕听说,这几日你在外面挨了不少的骂。”
谭君看了一眼文乙,文乙则微微一笑,谭君知其消息灵通,当下也不能驳,只得点头苦笑。
晋廷虽灭,然遗臣当中仍有不少誓死效忠晋室的清明之辈。谢淖惜才,毫不怪罪这些不肯受召在新朝出仕的遗臣们,任由他们在宫外连日闹个不休。而新帝登基,谭君被拜为首相,他更是首当其冲地成为了被那些遗臣们唾骂的卖主之臣。
“历仕四朝、辅佐三帝”,这对文臣而言本该是无尚的荣耀,可在这数次帝位更迭之间,有兄弟阋墙、有叔侄反目、有将臣夺位……而他谭君在其中推波助澜,接连两次出卖旧主、迎立新帝,此等行径又是何其无耻、何其寡德。
而在这些骂声之下,则埋藏着永不会被人窥知全貌的真相。
谢淖问:“谭卿,可会委屈?”
谭君垂首,答说:“陛下不委屈,臣便不委屈。”
谢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儿,又收回,落在御笔之处,道:“卿等与朕,无须顾望百年之后。”
登基之初,谭、莫等人便向他进言,不如诏弘文阁官修《实录》,文饰是非,以为后代史家之官鉴。此议却被他所驳。
真正的真相,《实录》不可记。而那些流言,随时间流逝,或将与真实融为一体、再难割舍。真相与流言,会同时出现在后代的史书之上。这些史书,会试图控制人们对于过往的记忆,亦会绞尽脑汁地侍奉于后世的帝王之道。
但又如何。
一姓之江山,或许该计较青史之得失;然天下之子民,在乎的乃是眼下之太平。史如滔滔长河,万万百姓如泱泱之沙,他所欲取的,不过便是这一世的河沙稳固。
谭君叹道:“陛下说的是。”
然后他又问:“周将军今日走至何处了?”
谢淖伸手点了点御案上的舆图,说:“再多五日,便能到永安郡了。”
谭君未忍住,道:“晋帝退位,陛下放其出京回永安郡,又不收其余戚氏宗王入京,当真不怕会有后患?”
当初谢淖起兵,说“不杀”,戚氏便果真再没死过一个人。戚炳永于病中被周怿率军护押出京,遣往永安郡,此生非诏不得还京;戚氏其余宗室亲王,在封者削其爵、留其府,缴其邑禄,换户部以年俸供养之;戚氏在京诸宗室女,莫论出降与否,皆留其封号。
这等不顾后患的处置办法,便连谭君都觉得,未免过于“仁”了。
谢淖沉吟少许,道:“谭卿,患在民心,不在戚氏。朕若不得民心,纵杀戚氏千万人,亦无所用。”
此间道理,谭君自然明白。然这条路若以这般走法,则是再辛苦不过。
他只得从袖中掏出学士院草好的诏命,奉前道:“陛下册后之诏命、将发往大平之国书,臣等已为陛下备妥。“
……
谭君离殿后,文乙趋近御案,抬手无声剪烛。
灯苗一跃,将谢淖注视着诏命与国书的双眼照得分外明亮,他的眼底积存着旁人难以窥察到的深深温柔。
文乙觑了觑他,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空空荡荡的崇德殿内,年轻的男人高坐于御座之上,伸手摸了一摸案上国书的边角,嘴角微不可查地轻轻一牵。
然后他将头仰起。
大殿正中间,站着建初十六年那个刚满二十岁的他。他与他目光相触,他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他的手上挂着血,身上也挂着血,就在这崇德殿中,他提着亲手割下的长兄头颅,他亲手喂病入膏肓的父皇饮下了药。他的眼中或许噙着泪,但这大殿太黑,他的眼也太黑,他看不清。
二十岁的他,心中有一束旁人看不见的光。是那道光,照亮了这黑黢黢的大殿,照亮了他的眼,亦照亮了他走出这大殿的路。
而今他重回此地。
他已无须再靠那道光为他照亮身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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