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媳妇不出来吃饭吗?”温阿姨问。
温心听见了,但忙着回复消息,过了几分钟才想起来还有件要处理的事,于是敷衍地支吾几声。
他对着手机笑了几声,又是有人愿意逗他笑,温阿姨坐立不安起来。
实际上温心也和他爸爸像的,如果要找出个值得夸赞,谁也比不上的“优点”来,那冷落是要拿第一名,状元榜上骄傲地高高在上,打马巡街,说不出的风光。
这时温阿姨想,自己养育了个狠心的儿子啊。
“心心。”温阿姨垂着眼,“你要记得好好对你媳妇,这样下去婚姻是要散的呀。”
温心皱着眉,不开心了,将碗一推,“你说点吉利话成?”
苦苦涩涩的,温阿姨嘴上挂了秤砣,再开口就觉得极累,便什么也不说了,只看着温心跑上楼,自然是离他妈妈远远的,他说您真不让我高兴。
不忧不虑,只有两种情绪,还能直接作出选择,挺痛快的。
温阿姨羡慕,吃了饭她就出门,加快步伐去见温尔新。她看着温勇的儿女,生出许多异样,大概是知道温阿姨不好,所以生下来的温心没遗传她。
“我原本挺害怕心心的。突然出现在我肚子里,我就想去黑诊所。”
温阿姨眨眨眼,她酝酿过多回,都没说出口,只是思绪一打岔,温阿姨进入从未有过的一种内省的玄妙,将早上的时间重新拨弄反复了一下,就自动从口脱出,说了就轻松,跟丢石块一样,虽然手上有很多,但不愁丢不完,因此感觉上了瘾。
尽快丢掉才是唯一的出路。
温尔新动作没停,温阿姨知道她在听,自己一开口,温尔新就将挡耳朵的头发拨到耳后,她的话都好好地被记在心里。
“黑诊所知道吧?”
“知道,您去那干什么?”温尔新到了茶,也给她到了茶。
温阿姨皱着眉,想了一下,她想温尔新给自己留了面子,难堪的,难过的话还是给当事人说比较好。
温尔新说:“我们不需要严阵以待,随便哪里都可以,你想喝茶说,还是想泡澡的时候说。”
“去黑诊所打胎。”
温阿姨回答她。
温尔新干干净净地嗯了一声,“您喝茉莉吗?”
“喝吧。”
温尔新翻出桌中小抽屉的茶包,一边拆包装,一边朝她点头,轻声说:“您说。不需要顾着我。”
“我发现自己肚子一天天长了肉。我从你爸爸身边逃回家后就一直没出门,你爸爸不知道是我,不过也应该觉察得到,晚上身边有个人。”
“虽然长了肉,可我不怎么在意,应该是太好骗了,你看,只要还和原来一模一样,实际上根本对自己没什么影响。”温阿姨开解起自己,但显然一直皱着眉表示在当时并不轻松。
不过温阿姨较为聪明的一点是,在一大群人中装,不如在繁忙刻板的双亲面前装。
“但是人突然一想岔就不对了。我想我应该是怀孕了。”
她站在医院门口,横看竖看那高悬在招牌,亮、字大,很早就装了霓虹灯,夜晚是灯塔,哭哭笑笑的人不管任何时候,都将这当做天堂。但此时只有黑诊所才是一块合格温柔抚慰她的遮羞布。
温阿姨那时年纪轻,却体验了一回和同龄人没有过的恐惧的感悟。
茉莉很甜,温尔新轻轻推给她,温阿姨抿了一口,给自己刷了一层蜜。如果秘密都像花蜜一样,那么许多人会很愿意保留秘密,让它们给五脏六腑还有嗓音装上欺骗的装饰。
“温奶奶来了。她好像知道我要去哪,突然出现在诊所里。”
“保姆。”
“对,是她。”温阿姨笑起来,这点上她还是聪明的。
她忍着不哭,很害怕,悄悄一个人去,然后眼睛一闭,事情就了结了。
“她给我看录像。那些偷偷打胎的女孩们,她告诉我死的婴孩有很多,死的女孩也很多。”
温奶奶出于一种非常态的贪婪心理,告诉一个年轻的,还没有很高世面的姑娘打胎如此可怖。
于是温阿姨——这位扎着麻花辫,穿着朴素衣裳的小姑娘突然对温心产生了愧疚。
她还有许多愧疚呢,只是不知道。她父母问她你做了什么?
小姑娘茫然极了,找寻温奶奶,温奶奶握住她的手,没多久她就坐在车上,沿着还没种满树的马路开往了温家。
一个大房子。却只有温奶奶、保姆、还有温阿姨自己。
一小块微不足道石头扔进了水里。
温阿姨没在梦里看到那个四四方方的屏幕。
没几天,她们去了工作日的游乐园,熊冷冷清清地追着兔子,旋转木马原地转圈,到点了就要转起来。
温阿姨看着可怜。
她们继续未完的话题。
这次似乎没有想好有什么切入口,因此温阿姨盯着熊手中的气球很久。突然炸了一个,兔子歪着头,奇怪地看着莫名其妙炸掉的气球——明明前一
秒还圆鼓鼓的。
“就像这个气球一样。”温阿姨喃喃自语,“突然炸了,肯定很疼的。”
“很疼吗?”
温尔新意有所指,温阿姨不太好意思回答。
她继续说:“有一天,温奶奶很早就回来了,我和温心在花园,他被欺负了,我给他抹眼泪。温奶奶就对温心说‘我们该带你爸爸回来了’。”
“我爸爸很喜欢孩子。”
“他也喜欢你们。”
温阿姨回答,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起来走走吧。”温尔新站起身,和温阿姨沿着游乐区域走,走到第三圈,温阿姨说:“温心明白我们大人说话时,温奶奶就和他说起你们了。”
听得懂时,温奶奶说你的爸爸在别的地方,有别的孩子。
会讲话了,温心问爸爸呢?
和别的孩子在一起。
我不信。
他还有别的女人呢?
那我妈妈呢?
温奶奶和蔼地笑了,说被抛弃的糟糠之妻。
温心哭了好久,哭着扑进温奶奶奶的怀中,说要爸爸。
温奶奶什么话都没说。
保姆这时上前,给温心擦眼泪,好可怜好可怜的孩子。
他们大人都说,一生下来就可怜,久而久之孩子就不喜欢“可怜”两个字了。
温阿姨努力回忆那些人,还有一些孩子,他们总是乐于多做一些事,多欺负欺负“可怜”。
“我每回都来找他,不是被推倒就是被耍。”
再努力想,当时的愤恨情绪统统指向这些人,但是她也被指指点点的,“不好”的加上“可怜”的,别人很少愿意听他们讲话。
别欺负人了,也别说这些话了。先天的体贴和关爱是坏的。连呼着小鸟,说痛飞走啦的孩童都不如。
人到底在很早的时候就有区别。
“她问我哭什么?”温阿姨轻声说,“我说心心太可怜了。”
“她说:‘可怜才是道理’。”
什么道理?哪有道理?
她想是可怜的私生子的道理吗?可是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啊?
温奶奶什么影响都受不到,她在同一个位置,做了一名十分有耐心的垂钓者,耐心地钓了多年。
可怜的孩子才会引起他父亲怜惜愧疚的心情。
到那时,一个长达五年没有父爱的孩子,会多爱他父亲,会多爱他的家。
到那时我们就胜利了。
温奶奶向她笑。
温阿姨捂着脸哭了。
现在她也依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
中年女人,还像当时的小姑娘,双手寻着东西,就像找寻依靠一样,温尔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她卑琐的背。
一节、一节、一节。好像也挺瘦的。
温尔新送了条温阿姨红裙子。
“你应该怪我。”她摸着裙子。
温尔新说:“我只是知道了意外的事。他很容易动摇,即便和我妈妈发誓。我和弟弟快乐的五年,和温心不快乐的五年,然后我们又换过来。”
“但是他并没有重要。”
只是对于温奶奶来说,他很重要。
“你觉得他重要吗?”温尔新歪头问她。
温阿姨没有回答,带着裙子回家,郑重地将裙子藏在了柜子底下,和她的留声机一起。
如果有机会的话。
她在日记中写道。
发了会呆,她继续写下了一大段话,此时前路已无明灯。
在这截取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虽然无上下文联系,但用来表现温阿姨足以。
“当时我一直是茫然的,但如果有人能带着茫然的我,我就安心极了。所以温奶奶就是我的支柱。”
第51章
“报纸收到了吗?”
“收到了。”温尔新回答,金雅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道浓烟,久久不散去,她说这大概是你妈妈剩下点的东西了。
“不多。我在家找来找去也就这么点。理了一下,正好能让你知道你妈妈那时候的事。”
“你对妈妈很熟悉。”
“啊?是吗?”金雅自己都露出不相信的神色,想了一会突然笑起来,撩起头发,眯眼撑着脸,又问了一遍:“是吗?啊呀,我自己都不知道。”
金雅安静了一下,继续吞吐着烟,她约温尔新恰好是到那些能吸烟的场所,有着我行我素的性格,然后抽上一大包,抽得大概是些心事。
年岁越长,很有点残酷的意思在里面,早就看不明显金雅是跳舞的人,扭着腰过来,不像是舞台上垫脚跳舞的,风流了些,也还是要端庄的一面。
可金雅尽剩下些死气沉沉的风流,大多是烟和酒堆出来的。
“你也喝酒,和我一样,也抽烟。”金雅说,“但不像我了。”
她有陈年的故事,从十八岁风风光光的少女时代,亮堂得很,再到蒙蒙昧昧的沉浮岁月,她有许多许多的话,给人听了,恐怕都会叹息一声,又引起了好奇和向往。
有人就喜欢和有故事的人待在一块。
可金雅的故事最后化成烟酒,慢慢磨损去了原本可以让人提取的生活中的一面——那是能搬上电影屏幕,又略显沉闷,在小众的电影节上获奖的。
她突然趴在桌子上,捻干了烟,说:“我想你妈妈了。”
温勇也到处思念着温妈妈,他们有温存,有快乐的时光。
温尔新看着金雅,她是朋友间的思恋,她是挚友间的思恋,还是一个暗恋者对喜欢的人的思恋。
金雅的话里有话,“妈妈”两个字让她喟叹得如空中的秋千,衔在唇边,她抬头还颇为挑衅地盯着温尔新。
作为温妈妈的女儿,她会愿意看到自己的母亲曾经得过一名同性的爱恋吗?
但温尔新说:“是吗?我妈妈是很容易得到别人喜欢。很多人都喜欢她。”
金雅笑了:“可是你妈妈拒绝了我。她最爱的还是那个温勇。所以虽然那么多人喜欢,她还只是喜欢一个人。”
她要是没良心一点,和我一样,有一个爱一个,也不会自杀了。
温尔新说:“金姨,您记错了。”
“什么记错了?”
“我妈妈早就不爱温勇了。”
金雅摇摇头:“你那时还那么小,小孩子能懂什么呢?”
大约许多人都觉得温妈妈深爱着温勇,这的确是真实存在过的,誓言摆在那,爱情的结晶在那里,大大小小一起拍过的亲密照片,还有最初跳舞的回忆。
太难了。人们窃窃私语,要是我,经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哪里还想得通呢?
想不明白为什么爱人就这样和别人在一起了,也想不明白自己就到了这个地步。
但是“要是我”的人说了这么多,最喜欢也是最希望看到的依然是“为爱”,哪怕嘴上批判着,心里却是另一回事。
唯爱永存,唯爱长青——倒是被很多人拿来做假文章,脏得很。
所以温妈妈的死只能是为了温勇,为两个人的爱情锦上添花,鲜亮着锦的花团一丛丛,一丛丛地,日益加深感染人们的思绪。
金雅也觉得温妈妈是在无望的爱情中死去的。
“不。您错了。”温尔新唯独这点要争论出真相。
可是金雅还是不信,笑着摇头看着温尔新。她知道孩子会受到最大的影响,这么小,难保不会对作为父亲的温勇产生怨气,因此是很讨厌看明白温妈妈是忍受不了失败的爱情和婚姻自杀的。
温尔新说我要回去了。
金雅说好,下次再出来怀念一下你妈妈吧。
温尔新停了一下,突然笑着说:“等我妈妈的故事出来了,您一定要来。”
金雅自然说好,她觉得温尔新是很大度的孩子,“我会带花去的。”
阿元看到温尔新,她在找人喝酒,温尔新看到阿元,就招手让她过来,“我问你个问题。”
阿元说你心情不好?
“嗯?”温尔新勉强调起嘴角的笑,“我只是有点醉了而已。”
阿元嘀咕说可没见谁醉了倒显得很生气的一样,但是阿元又觉得生气的温尔新不常见,喜欢趁这机会亲近。
“你要问我什么问题?”
“你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阿元稍稍斟酌了几秒,说:“我看网络上说是自杀死的。”
温尔新说嗯,还笑着点了好几下头,再问:“为什么自杀呀?”
她像对着小孩子,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带着幼稚的童趣味,很得小孩子的喜欢,被当做小孩子的阿元心里恰好是柔软的,被这么一问是被捧高了般,飘然起来,也就没了谨慎,看不见温尔新说醉了,但眼里是审视的意思,她等着阿元。
而阿元只一个劲地想我该回答什么。
知道温妈妈的人都说她是为爱而死的。
那时阿元湿着眼眶,想她可不是为爱而死的吗?
她感动了阿元日日夜夜,所以也就能轻易地脱口而出这些大众的答案,尽管对于她自己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染力,毕竟阿元可是个深刻爱着“爱”的女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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