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奉先生停下来,站在第九扇门前,温故知在他背上踢了一脚门——哐啷——半扇门开了。
家有些尘土的味道,没了人住,日子多起来,渐渐的杂灵的生气多了起来,沾染上人气后,有些东西就会往后退,即便是草花狐狸,也更喜欢露天席地地敞开肚皮睡在山上。
奉先生叫他开门,温故知从衣领掏出一串,小时候温妈妈就给他们两个一人串了一串钥匙,挂在脖子上,温妈妈说它是开锁的宝物,你们不能弄丢啊。
那天回到家,温故知和温尔新抢着开门,温妈妈挤开他们两个,开了门。进门的第一件事是上交假发。两个人颇有些不情愿,温故知摸索着头顶那块人工头皮,摇了摇头。
我只是帮你们保管起来。以后长大了,你们谁要是还愿意戴,还委屈了假发?
不过最后假发的下落不明,温尔新的钥匙也丢了。只剩下温故知那一串,放在铁盒里和金属硬碰硬,放在裤袋里贴着第二层的皮肤,旧了老了。
“往这。”温故知将奉先生带到温妈妈的房间门口,钥匙串上有一把沾了红漆的打开了房门。温妈妈的房间有被无端冷落的感情,冰凉仿佛侵入细胞的病毒,使得暖色调在肉眼看来,和凋零的红花百草无什么两样。
温故知眯着眼踩在门与边界的影子线上,随后转头看向奉先生。
“您进来吗?”
奉先生说我在等你。
温故知想了想,深呼吸一口气,拉起一只手,在小拇指上捏了捏,随后勾住——奉先生的小拇指也勾住了温故知的,再晃一晃,约定就达成了。
有一个疑问——做了这么多约定的小拇指,它能知道哪个是最重要的吗?
他望着奉先生,奉先生小拇指轻轻夹了两下。
温故知奇异地感觉在肌肤与指骨间的触碰,此时更像阿鸣尖锐的喙,嘶啄在肉上,他眨眨闷痛的眼,勾着小指,将奉先生拉进了房间。
奉先生身形变成轻轻的一阵风,悄无声息地钻进房间的心脏,温故知的心脏,带上门,包围在他身边。
手背顺着腰线,再翻过手腕,改作手心,捂着腰间上的肉。瘦瘦的,因此奉先生也将温故知带成一阵风,他愿意缩成一小团风流,待在奉先生的手心中。
温故知的腰硌到了桌上的相框,两个人因此停了下来,他在奉先生怀中转了个方向,给奉先生看落了灰的相框。
真是相称的母子三人——在某一处,奉先生偶然瞥到的关于温勇的全家福,温心极尽刻薄的话,他们将温心的照片毁了——那就是两个怪物!叔叔,您觉得他们像是爸爸的孩子吗?
温心自问自答,“不像。”
后来一次,奉先生因为偶发的灵感,倒是懂了温心,他恐怕愤恨的是基于特别二字而言。一边是世俗中脱俗的三口之家,另一边却是找不到可以相称,相融的人。
好像一分一秒都没沾过首都的尘土,受首都的滋养。
“这样的照片还有很多。”温故知突然出声,当奉先生将视线锁定过来时,他又说:“您想看看吗?”
奉先生问:“你确定吗?”
“我们还能放点音乐。”
温故知将相框轻轻放回桌上,在房间的一角放着保险箱,他输密码的时候,输了三个数字,回头看了看奉先生,随后又输入剩下的数字。
他捧着两本厚厚的相簿,奉先生张开双臂,因此他回身将人扑倒在地,又爬起来,坐在双腿间。
“耳机。”温故知分了一只给奉先生,笑着说:“我妈妈的歌。唯一一首只有哼唱,没有词的。”
温故知向奉先生解释为什么没有词,温妈妈说总有些东西,想想还是不用话说出来的比较好。
“我最喜欢这首,您呢?”
“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温故知摊开相簿,指着其中一张让他猜是几岁的。
奉先生说猜不出。温故知就笑,说我也忘了。
不过您那时候应该还是一名有志青年。
“如果我那时候见到您,您相不相信小孩子也有一见钟情?”
奉先生含笑摇头。
“您应该信的。”温故知说,
“信你一个小孩吗?”
温故知拣出一张属于自己单人的照片,仰头问:“这张不够好吗?”
“我对小孩没兴趣。”
“嗯,您对长大了的小孩感兴趣。”温故知接话,往后翻。
小孩长大了,温妈妈不见了,起先有温尔新,后来温尔新走远,走到镜头外,剩下温故知对着猛眨的镜头发愣。
还是个害怕的孩子。奉先生伸出手摩挲着这张照片,却说:“长大了。”
温故知将头向后搁在他的肩膀上,叹了一口气。
“你们两个把温勇的照片撕掉了?”
“12岁就撕掉了。”
“恨他?”
温故知沉默一下:“讨厌他。”
奉先生说:“他是个骗子。”
“对。他就是个骗子。”
“他永远都不会离婚,虽然他常常说多么想我妈妈,但我觉得除非那个老太婆死掉,也许他就会说离婚了。”
温故知垂下头,“像老鼠。”
奉先生捏着温故知的耳垂,听他嘀咕完了,再漫不经心地搭腔嘲笑温勇,“应该是水老鼠。”
温故知笑了几声,又沉默下来。
他的耳垂快被捏出汁水,温故知往左倾了一下脑袋,奉先生松开手指,扯掉了耳机线,温妈妈的声音随着手机上的麦克风,滴滴答答如同水泻,漫上来,再漫上来点——因此温故知说:
“所以,我有时候想……我妈妈不该这么结束。这首歌是她嗓音还没被拿走前,既然黄粱这么灵,要是……”
奉先生搭上温故知的腰。
“她好好回来了,没有遇到温勇,继续唱歌,没有因为被带走嗓子,被报纸嘲讽是假唱,歌迷不会失望,再后面一点也可以,没有孩子,立马离婚。也许有另一条时间线。
“第一年,我去那亲寺,我看了好久那个木牌,我不知道怎么写,就空白的挂了上去。”
这时温故知打量了一眼奉先生,“第二年……”
“和我。”
“对。和您。您来了,我就想和您说话,和您在一起,一段时间也行。到了写牌子,我还是不知道写什么,我想我还有别的想写的,但是愿望牌只能写最重要的一个,所以我把它涂黑了。”
奉先生问:“别的什么愿望?”
温故知说不清楚,但擦过嘴唇的气流形成的发音,也许无意中泄露出来。
如果世界上能够有恶有恶报,能有关于快乐、幸福这些终极奥秘。
我也想开心。
“但我越来越舍不得您。也许我会和我妈妈一样。黄粱或许发现我了。”
温故知往奉先生怀中更深处钻去,他紧紧地,像缠枝花攀附在,结根在奉先生的胸膛。
“如果我被黄粱……”
“嘘——”奉先生将手指轻轻压在温故知的唇肉,“你不会的是吗?你想和我一直在一起,你一直想真正得到我,所以你应该担心怎么得到我。现在还差得远。”
第61章
我的妈妈。
请以“我的妈妈”为题,写一篇300字的小作文。老师说。教室窗口有只猫在舔爪子,它舔得很认真,将柔软的肉垫盘润圆了。
老师走过来,说你们可以想想妈妈是怎么样的人,她经常做什么。然后走到窗口的位置,挥挥手,将猫赶下了窗。
机敏的猫纵身一跃,借助老师的头跳上了讲台,继续舔爪子。
孩子们哄堂大笑,小温故知也跟着笑,老师不慌不忙地扶正眼镜,她暗自和讲台上的猫较劲——太过于寂寞的猫从老师的编织袋里跑了出来。
它比真实的猫还要柔软的毛线,玻璃的眼珠子灵活地转动,支棱着尾巴甩来甩去。它盯着小温故知,小温故知又朝猫眨眼睛。
“好吧,孩子们,今天的课就到这,记得写之前要好好想想你们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老师!我们怎样才知道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啊!”
猫叫了一声,催促着老师,老师一手抚摸着猫脑袋,说:“那就放学回去好好盯着你们的妈妈吧。”
我的妈妈——小温故知歪着脑袋,想起猫轻巧的猫叫声。他端正地写下题目,另起一行,郑重地写上他绞尽脑汁想的一句话:我的妈妈,很适合黑色。他又思索:她有一件很漂亮的黑色连衣裙。
随后的十几分钟内,小温故知实在想不到下一句是什么——他推开稿纸和笔,蹑手蹑脚地走下了楼梯。
老师说如果你不知道你的妈妈是怎样的人,那就好好盯着你的妈妈看。
小温故知很好地践行着老师的建议,当然他避开了坐在沙发上和妈妈撒娇耍赖的温尔新。他想他要像猫儿的肉垫一样,让脚步悄无声息。然后他的脚步真的悄无声息,只是轻微带过的风让温尔新怀疑地转了转头。
温尔新左看看右看看,小温故知蹲在一旁,他发现温尔新看不见他,他伸手在温尔新面前晃晃——她仍然没有注意到——于是小温故知得意起来。
他大摇大摆地吃掉了温尔新水晶碗里的狐狸果。听温尔新在那尖叫抓狂,“妈!我的果子被人吃了。”
温妈妈说是吗?从厨房里出来。
“你看!”水晶碗里什么都没了。
温尔新很生气,她说一定是某个坏家伙偷走了她的东西。
可是她又没有证据,因为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果子就不见了,那些可爱的狐狸没有进到温尔新的胃里——小温故知看着温尔新原地转圈的模样,在沙发后偷笑。
温妈妈看了一眼碗,又看向了沙发后,小温故知捂住嘴——他被发现了。
温妈妈向他微笑,紧接着温尔新发现了他:“是你偷吃了!”
“我可没有!”但是嘴边残留的汁渍出卖了他。
“你该向姐姐道歉。”
温尔新抬着下巴,高傲地说:“听到没,你该向我道歉。”
温故知抹了一把嘴,说:“行吧。对不起。”
温尔新说你必须把你剩下的狐狸果都给我吃才可以。
“那不行!”
“你问妈妈!”
他们两个看向温妈妈,温妈妈点点头,温尔新得意地挽着温妈妈的手臂,小温故知感到一股不可思议,气愤地跑上楼:“都是你们的!”
他气了一会,开始后悔起为什么要吃掉温尔新的狐狸果,最后要把自己的拱手相让。他翻身做到书桌前,重开了一张稿纸写下: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是一个恶魔。是世界上最大的坏蛋。她会让我穿上裙子,戴上假发,代替她上课,而她就在课堂外面玩猫猫,招狐狸。
她过得真开心!他气愤地划掉这句话——不能说她开心。小温故想了想,加深了几笔——她就是邪恶的屠龙勇士!她拿着剑到处戳,可怜的龙(我)!
他将稿纸往前一推——如果老师说的不是我的妈妈,而是我的姐姐,小温故知一定能有许多话,用积累不多的词语来表达他对温尔新的了解。
我根本不需要花一天盯着她!
而老师一定能在他用力的词语中,感受到“我的姐姐”这个主题。
可惜,小温故知仍然不知道怎么写“我的妈妈”。
他又重新坐在书桌前,打开稿纸,继续面对写了一行字的稿纸。
我的妈妈,很适合黑色。她有一件很漂亮的黑色连衣裙。她的柜子里有很多这样适合的黑色衣服。虽然她还有别的颜色的衣服,但是只有黑色适合她。我的妈妈性格很好,她从来不批评我,除了我犯错的时候。比如今天。
小温故知决定不写上到底犯了什么错,他不希望温尔新在作文里也要抢走一遍狐狸果,于是他写道:只有妈妈发现了我,连温尔新都没发现,我妈妈一直是很聪明的,所以她批评了我,公正地处理的事情。
他数了一数字,满意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据说这张稿纸被老师的猫啃了个口,所以温故知并不知道最后的成绩。
也因此温故知并不知道这张稿纸到了温妈妈的手中,最后被奉先生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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